第56章 尾聲

  倪夫人此時像是被霜打一般, 老態畢現,不複從前清冷自持的模樣,她秀美的眼眸裏漸漸泛起淚意, 撐著椅子扶手緩緩站起來, 慢慢轉身看著窗外的庭院。


  金黃的野菊在澄澈的日光下,生機勃勃開得正歡,她一直喜歡這種不起眼的花草, 在瀛洲的院子裏, 也從路邊挖了許多野花草種在院中。


  以前她也不明白自己的這種喜歡, 不喜歡名貴的花草, 偏生喜歡這些不起眼的。此時卻突然明白,高門大院像是座不見底的深井, 幽深又令人窒息,是這些隨意種下便能成活的花草,給了她些許的勇氣,撐著她走到了今日。


  “我是你的阿娘, 可我不是你一人的阿娘。”倪夫人聲音哽咽,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未出嫁時是倪氏女,出嫁後是裴家婦,可憐我這一生從未做過自己。有人喚我阿娘, 有人喚我夫人,有時甚至忘了自己的閨名是什麽。九娘,生為我的女兒, 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已經盡力了。”


  裴行韞心一抽一抽的痛,腦子裏憶起那些幼時的畫麵,倪夫人總是望著某處發呆, 不喜言笑,經常將自己關在房內寫字消磨時光。裴半城是公子世無雙,可他又是裴家家主,後宅有通房小妾,她擔著主母之責,可究竟意難平。


  倪夫人轉身走到裴行韞麵前,她透過朦朧的淚眼打量著眼前的小女兒,然後雙膝跪地,深深叩首。


  裴行韞驚得往旁一閃,她心內更加複雜難言,俯身下來沉默著去拉倪夫人。


  “你哥哥他們蠢笨,侄兒侄女們卻還算好,這些罪責我與你阿爹來擔就好,求你在大都督麵前說些好話,放他們回瀛洲老宅,其餘一切就讓他們聽天由命,自求多福。”


  倪夫人一手緊緊抓住裴行韞的手,另一隻手捂住胸口,麵容痛得都扭曲,額頭上豆大的汗水滾滾而下,手一鬆軟軟倒了下去。


  裴行韞跪在地上,眼神空洞腦子裏一片空白,死死盯著眼前的倪夫人。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腳步聲將她驚醒,她僵硬的回轉頭,閔冉背著光大步向她走了過來。


  “阿韞。”閔冉深深歎息,將她扶起來摟在了懷裏,“我們回家去。”


  “嗯,好。”裴行韞仰頭看著他笑。


  閔冉心疼至極,抬手去拭她臉上洶湧的眼淚,卻怎麽都拭不幹淨,幹脆摟著她任由她哭了個痛快。


  重病撤去,閔冉放過了裴家其他人,裴半城與倪夫人的靈柩,由裴大郎扶靈,帶回了瀛洲安葬。


  江州未迎來新的刺史,如同先前裴行韞猜測的那般,大夏各州今年遭受了自然災害,可賦稅卻不見減輕,加在百姓身上的賦反而更重,各地亂象四起,朝廷官員以及皇帝忙著平叛,裴半城的死連個水花都沒有起。


  杜相亦是焦頭爛額,潁州同樣受災嚴重,盤算著能挪到潁州軍中的糧草,怎麽都維持不到明年秋收。


  原本想著各州交上來的秋賦,能填補潁州軍短缺的糧草,尤其是江州的秋賦,卻沒曾想閔冉直接上了折子,江州常平倉失火糧食悉數燒成了灰燼,裴半城怕擔負失察之責已畏罪自盡。


  他根本不相信江州的糧食會被燒光,氣得直咒罵閔冉狡詐,杜成的求援信雪片般飛進相府,他再三權衡之後,直接給杜成下了密令。


  大夏興慶八年,杜成領著潁州軍前去攻打江州,在雍州迎上了江州軍。


  屋角的冰盆緩緩冒著寒氣,張嬤嬤掀開簾子,屋外的熱浪驀地一下撲進來,她走進來舉著簾子,閔三娘從她身後走了進來,曲膝施禮後舉著手上的針線笑著說道:“先前去請教了小藍,總算學會了雙針,迫不及待拿來娘子麵前獻醜,想請娘子幫我瞧瞧,繡工可有長進?”


  裴行韞招呼著閔三娘坐下,接過她手上的嫁衣仔細瞧了之後,抿嘴一笑,“我連雙羅襪都做不好,哪能瞧得出什麽好歹。”


  “娘子給大哥做的那些就很好,大哥收到了不知會有多開心。”閔三娘自從閔冉出征以後,經常過來找裴行韞說話,一來二去她倒活潑了不少,說話也隨意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拘束。


  裴行韞聽到閔三娘子提起閔冉,心裏不免又牽掛起了他,前些日子他還遞了消息回來,說是待到中秋時節,定能打敗潁州軍。可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隻要他一日沒有平安歸來,她就不能完全放下心。


  “這外麵的太陽簡直要將人曬出油來,我就算沒有在外麵呆著,可人也黑了不少。”


  閔三娘伸出手,又撈起衣衫,果然衣袖覆蓋處與手背是兩種顏色,裴行韞瞧著也忍不住跟著噗呲笑出聲,打趣她道:“你可別顧著往外跑,這秋後你就要成親了,新娘子得白白美美的才好。”


  閔三娘俏臉一紅,想到自己的親事就忍不住心頭一甜。裴行韞帶著她去見過林氏,順道還相看了鄭小郎,他雖然比不上大哥好看,可也斯文秀氣,見到她時眼睛都沒處放,深深埋頭施禮,幾乎頭都快埋在了地上去,再起身時臉羞得通紅,說話都結結巴巴起來。


  後來裴行韞告訴她,林氏說鄭小郎先前從未有過那般害羞的模樣,回去仔細問了他,吭哧了半天才說明白,說是見到自己的未婚妻子這般婉約溫柔,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先前他聽到家裏給他定親閔冉的妹妹,不過是家裏拿他來攀富貴,還以為她會嬌縱跋扈,待見到真人之後,他才覺得先前倒是自己想左了,平白獨自生了那麽久的悶氣,倒是自己心胸狹隘,有愧於自己讀的那些聖賢書。


  “先前在京城裏的時候,夏季更熱,屋裏哪裏有冰盆,隻得打了井水上來擺在屋裏,可還是熱得透不過氣。有次我去打水的時候,聽見幾個婆子在那裏說閑話,抱怨自己曬得跟黑炭似的,不知怎麽就說到了大哥,說是他就算在太陽下曬上一整日,隔日還是一樣的白。”


  閔三娘子捂著嘴咯咯笑起來,“大哥小時候淘氣,午後從不肯好好歇息,經常趁著嬤嬤丫環們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爬樹掏鳥窩。有次被先夫人氣得要打他手板心,他靈活的從先夫人手裏掙脫了,跑到院子裏嗖嗖爬上了那顆香樟樹,坐在上麵洋洋得意的看著先夫人。


  先夫人被嚇得都快哭了,忙哄著他下來。大哥倒好,先在上麵跟先夫人議了半天的條件,什麽不寫大字,下來不能再打他,還要給他漲月例。”


  裴行韞眼光柔柔,閔三娘經常來陪著她說這些閔冉幼時之事,就算聽再多也不會覺得厭倦,陪她度過了這些擔驚受怕的日子。


  “府裏的老嬤嬤說,大哥從幼時就能看出來聰明,比府裏所有人加起來都要聰明,生得又好又有福相,以後定是個能成大事的。可惜阿爹他們瘸了眼,錯把珍珠當成砂礫,遲早得有後悔的一天。”


  閔齊山身上受的傷雖然早已痊愈,可一個男人傷到了命根子,這種打擊讓他一蹶不振,沒了精氣神常年病懨懨的臥床不起,幾乎足不出院門。


  裴行韞不知他有沒有後悔,可歲月無法回頭,閔冉再也不是那個哭著需要阿爹的幼童,僅有的那點孺慕之情,也被他折騰得一點不剩。


  “大哥去軍營的時候,那時我還小,連與他麵都未見過幾次。”閔三娘子眼裏透著無盡的懷念,“那時候我與他在府裏都不好過,我記得有一次,我又被大娘子推到在地,手心磨破了皮在流血,我一人躲在角落裏哭。


  大哥不知從哪裏回來,他皺眉看了我一陣,從懷裏掏出了一包糖塞給我,還故作凶狠的威脅我,說我要是再哭的話,就把糖搶回去,不給我吃。”


  閔冉怕是見多了他阿娘的眼淚,最不耐煩小娘子哭哭啼啼。先前自己哭他還會習慣性皺眉,後來倒不見絲毫的不耐煩,反而會心疼忙著來哄自己,想起這些心就算酸酸軟軟,似有暖流拂過。


  “後來家裏祖宅被二哥輸了出去,全家人身無居所,隻得來江州投奔大哥,得知此事時,我這輩子從未像那時般開心過,想著苦難的日子總算有了些盼頭。”


  閔三娘子抬眼看向裴行韞,神情坦蕩又落落大方,“不瞞娘子說,第一次見到娘子時,我是故意露出打了補丁的衣衫來,想盼著你能為我做主。那時候我真是被逼得無法,夫人到了江州之後,見到你當家理事,經常打罵拿我出氣,再加上閔二的折磨,我經常覺得自己活不成了。那點子小心思,想必娘子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站起來,深深曲膝施禮,“多謝娘子沒有與我計較,還肯拉我一把。”


  裴行韞忙拉著她起身,嗔怪道:“都已過去了,還提那些作甚。”


  “娘子不提是娘子的大度,可我不能裝傻。”閔三娘子鬆了一口氣,眉目疏朗開來,“娘子教我當家理事,又替我置辦嫁妝,這府裏府外你要操心的事那麽多,還要分神顧著我,這些大恩我都記在心裏。”


  裴行韞也感歎不已,閔三娘子自小在嫡母手上艱難討生活,可她卻沒有走上歪路嫉恨他人,終究有顆良善感恩之心,與閔冉兩人是伯府這顆歹竹上長出的兩根好筍。


  她不由得拿閔三娘子與裴八娘相比,兩人都是庶出,裴八娘的境遇比她好上數十倍,可她還是不滿足,總是惦記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人的壞,興許是早已刻在了骨子裏,哪怕重活多少世,也改不過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見中秋就要來臨,閔冉那邊卻突然斷了消息。


  顧先生先前在青峰鎮養傷,後來閔冉出征時他的傷還未痊愈,就沒有隨行,留在江州主持大局。


  裴行韞將他與青河叫了過來,沉著臉掃視了他們一眼,冷聲道:“大都督那邊究竟出了何事,這些我遲早得知道,你們瞞著我也無用。”


  青河苦著一張臉,瞄了一眼同樣一臉沉重的顧先生,歎了口氣終是說道:“雍州城堅固無比,易守難攻,大都督領著江州軍久攻不下,從當地的一個老獵人那裏打探到了一條密路,親自領著一隊人馬摸到了城裏,從裏麵打開了雍州城門,江州軍總算攻了進去。可杜成卻不見了,大都督又領著人去追他,從此就失去了行蹤。”


  顧先生見到裴行韞霎時慘白的臉色,安慰她道:“老許已經派出許多人馬前去尋找,要是有了消息會立馬傳回來。”


  裴行韞壓下心裏的不安與擔心,定了定神,目光堅定厲聲說道:“消息肯定瞞不住,青河,府裏有我在,你立即前去瀛洲,顧先生留在江州,外麵的事你們多費心,這兩地不能亂。”


  青河猶豫的道:“可閔三娘子的親事就在眼前.……”


  裴行韞提高聲音打斷了他,“要是大都督出了事,大家能不能活都是兩說,還提什麽親事。要是大都督完好如初回來,我們卻給他留了個亂攤子,你要看到這樣的後果麽?”


  青河汗如雨下,慚愧的低下了頭說道:“娘子教訓得是,我這就立即出發。”


  “多帶些人手,要是有趁機作亂者,給我殺!”裴行韞身上散發著無盡的冷意,“先生亦是如此,親衛不能離身,大都督的後方,就靠我們替他鎮守了。”


  三人又商議了一陣才各自散去,顧先生忙得腳不沾地,外鬆內緊,江州城幾大城門派了重兵暗中守護,城裏也加強了巡邏,有那不安分者,剛一冒頭就被壓了下去。


  裴行韞喚了閔三娘子來,坦白跟她說明了情形,“如果你要照常出嫁,我自會替你想法子,要是萬一你大哥不在了,沒了娘家人給你撐腰,以後的日子得完全靠你自己。”


  閔三娘子一抹眼淚,眼神堅毅大聲說道:“我不是怕退親或者推遲親事,隻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傳了出去,隻怕城裏會謠言四起。這個時候我豈能隻顧著自己,娘子,我也是閔家人。”


  裴行韞見閔三娘子如此,也許諾道:“好,我定會將你風風光光嫁出去。”


  江州城裏突然緊張的氣氛,稍微有些聰明的人家都能瞧出來,不免都將目光投向了閔家與鄭家的親事。顧先生親自請了鄭山長來密談,他回去之後,鄭家幹脆大肆廣發帖子請人上門吃喜酒。


  到了閔三娘子成親當日,江州萬人空巷,爭先奪後出門去看她的嫁妝,前麵一抬到了鄭家,後麵一抬還未出門,可謂是十裏紅妝,風光大嫁。


  鄭家賓客盈門,鄭山長樂得合不攏嘴,臉上泛著紅光忙前忙後招呼著客人,喜氣洋洋又熱鬧至極。雖然閔冉沒有出現,這一場親事的熱鬧倒打消了許多人心中的顧慮,城裏先前觀望的那些人也歇了心思。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裴行韞怕冷,屋子裏已擺滿了炭盆,她凝神盯著顧先生,抹了抹手心裏的汗,終是說道:“杜成既然隻剩這點人手奔來江州,定是大都督在後麵追著他,不能再把他放走了。”


  顧先生深以為然的點頭,隻是心裏仍舊有些遲疑,“可要是被他進了城,四下逃竄百姓恐會遭殃。”


  裴行韞看著案幾上江洲的輿圖,她手指在上麵劃過,說道:“按著前麵暗哨傳回來的消息,杜成定會從北城門入城,這裏進出多為送糧送牲口的窮苦百姓,他們從此處也好趁機混進來。”


  顧先生目光落在輿圖上,附和道:“北城門倒是進城的絕佳之處。”


  “其他城門也不能放鬆警惕。”裴行韞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又沉思了會,計上心頭跟顧先生低聲商議之後,他叉手施禮道:“娘子妙計,我這就去準備。”


  天剛蒙蒙亮,江州北城門如同尋常一樣緩緩打開,等在城門口早起送柴火送牲畜等的百姓們爭先恐後進了城,守城的小兵揚著手上的刀吆喝道:“不許擠,再擠休怪老子刀沒長眼睛!”


  跟在後麵的一群人穿著破爛,有的趕著破爛馬車上堆著些麻袋,有的推著板車上堆滿了柴火,忙點頭哈腰的說道:“官爺說得是。”


  官兵見他們規矩了起來,也不再追究,上前如同先前般,隨手翻看著車上的貨物。


  這時不知為何,走在前麵的幾輛板車翻到在地,車上拉的豬羊一下滾了出來,撒著蹄子四下亂奔亂竄,引得趕車的人急得跳腳,跑前跑後四下追趕,嘴裏急著喚道:“官爺,我的豬跑啦,快幫我攔住啊!”


  官兵捂著鼻子,不耐煩的說道:“你的豬自己不看好,惹出亂子來還要老子給你收拾爛攤子。罷了罷了,我這就幫你捉拿。”


  人群中麵容黝黑的男子一雙眼警惕的四下張望,他耳朵動了動,驀地一回頭,隻見厚重的城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


  他一聲吼叫,從麻袋縫隙裏抽出長刀砍斷韁繩,翻身上馬就要往前衝,隻見原本城門口的趕豬人不見了蹤影,原本的百姓也被豬羊衝撞開,眼前空曠一片。


  黝黑男子瞳孔一縮,心瞬時沉下去,定定瞧著眼前疾射而來的箭雨,根本來不及躲閃,眼前銀光一閃,箭矢從額頭穿過,他從馬上轟然倒地。


  慘叫聲四起,北城門處人血與豬羊的血混在一起,四下流淌。


  裴行韞站在不遠處的茶樓上,緊緊提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下去,她側頭對同樣一臉緊張的顧先生笑道:“先生,我們去看看,你可認識杜成?”


  “見過一次,想必能認得出來。”顧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護衛擁簇著兩人下樓去到城門邊,他自前去仔細辨認了一翻,又一臉喜氣的奔了回來,激動的道:“就是杜成,他左嘴角有顆不顯眼的痣,雖說他做了掩飾,可仔細一瞧就能瞧出來。”


  裴行韞也盈盈一笑,才想轉身回去,這時大門又吱呀著被打開,她下意識的抬眼看去,隻見官兵迅速閃開,一群黑衣人如同天兵神將般踏馬奔來。


  她的心驀地一顫,最前麵的黑衣人飛身下馬,奔過來將她緊緊摟在懷裏,揚聲大笑。


  “哈哈哈,阿韞,我殺了杜相,你殺了杜成,我們的大仇已報,該成親啦!”


  閔冉身上熟悉的氣味衝進裴行韞的鼻尖,直衝得她又想笑又想哭。原來他消失不見的這些日子,是潛去京城殺了杜相報仇麽?

  先前他曾經罵過,杜相害他沒關係,可害自己他卻忍不了。她餘光瞄見圍在四周的親兵目光灼灼的盯著他們,臉一紅又忙推著他的胸脯說道:“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你說什麽胡話。”


  “我不管啦,在打仗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活著回來,一定要馬上與你成親。這個世上我們兩人要是有彼此陪伴著,就不會那麽孤單,阿韞,以後我隻會守著你一人,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不分開好不好?”


  裴行韞淚盈於睫,重重的點了點頭,大聲的說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就到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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