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狠毒
閔大娘子停靈在清音寺, 閔冉在她靈前上了香後,伴著裴行韞出了地藏殿。外麵秋日陽光照下來,沒了夏日時的火辣, 驅散了殿裏沾染的陰霾, 他忍不住眼睛眯了眯,半晌後方低聲說道:“我們回去吧。”
裴行韞輕輕點了點頭,現今他的兄弟姐妹也就剩下了了閔三娘子一人, 她正要出言安慰他, 沒曾想像是心靈相通般, 他倒先說道:“阿韞, 我總算還有個妹妹,你卻是孤零零一人, 從今以後我得更多疼惜著你。”
“嗯。”裴行韞眼裏含笑,用力的點了點頭,又轉身笑看著跟在他們身後默不作聲的閔三娘子,“我們要先回城裏, 雲霧山秋景乃是一絕,你要不要在寺廟裏多住些時日?要是嫌廟裏冷清,就住到山下的莊子裏去,莊子裏的瓜果都已成熟, 這個時節去正趕上采摘。”
閔三娘子難得出門,知道裴行韞是為了讓她在外散散心,可是想著府裏這些時日發生的變故, 要是住在外麵起了風波,又要惹得他們分精力來照看她。
她笑著搖搖頭說道:“大哥與娘子給我選的院子,景色倒不輸這裏,我住習慣了倒覺著還是自己的小院好, 就不在外多停留了。”
裴行韞也不多勸,招呼著人抬來軟轎,待到閔三娘子上了轎之後,她也正要上去時,閔冉卻攔住了她,如同上次般彎下了腰,說道:“上來我背你。”
“你手上的傷口還未愈合,這一用力又會被撕裂開。”裴行韞將他拉起來,看著他纏著布巾的手,心疼的說道:“好不容易才養好了些,你就別折騰了。”
閔冉仍然固執的說道:“就算是手沒了,我照樣能背你,背著你到老。”
裴行韞心裏一暖,見他一臉倔強,隻得爬上他的背由他背著她下山。
“阿韞。”閔冉輕聲喚她。
“嗯。”
“你比上次又輕了些,要多吃些葷食補補身子。”
裴行韞忍住笑,是他想吃吧,近些天她吩咐廚房做多些魚蝦,肉食少了些,他每次都抱怨大肉太少,沒見著他都餓瘦了。
“大夫說了,不能過多食用肥肉,要是你身子不好,以後誰來背我呀?”
閔冉沉默一陣,又說道:“我的手,等下你要給我多吹吹,吹一口仙氣之後就不會痛了。”
裴行韞一愣,想掙紮又怕更傷著了他的手,僵著身子一動都不敢動,難過的問道:“是不是傷口又裂開了?”
“有一點,不過你放心,一點都不疼。”
如果不疼,他又怎麽會開口,想到他那雙麵目全非的手,裴行韞鼻子又酸又澀,臉靠在他背上,靜靜的聽著他的心跳。
這下山的路像是永不到盡頭般漫長,好不容易到了山下,兩人上了馬車後,她忙抓過他的手,看到布巾上星星點點的血跡,眼淚啪嗒一下掉在了上麵,他像是被燙到了般縮了一下,柔聲安慰著她:“別哭別哭,回去再換過藥就是。”
為了逗她開心,閔冉轉而說起了許先生的笑話,“許先生這次手臂被刀砍了一道大口子,在逃命的時候就一直哭唧唧,我被他煩得受不了,幹脆拿了一塊他自己的裏衣堵住了他的嘴。哎喲許先生真是,簡直比我還不講究,他不知多久都沒有換過衣衫,我都快被他熏得暈過去。
閔冉吭哧吭哧得意的笑起來,“也是,沒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他衣衫髒了都沒人提點著要換一身。這次回來後他又哭了好幾天,說是手臂破了相,以後沒有女人肯嫁給他該如何是好。要不你回去給他也多留意些,省得他成日亂哭。”
裴行韞破涕為笑,許先生不僅不修邊幅,手又鬆,身邊無過夜財,一張嘴油腔滑調,能有女人肯嫁給他才怪。
閔冉仔細覷著她的臉色,見她笑了心頭才跟著一鬆,指著官道兩旁的農田說道:“秋收已經開始,今年雖然遭受了水災,終是還有些收成,百姓不至於顆粒無歸。”
裴行韞撩開車簾看去,田間地頭一片忙碌,莊稼人彎著腰在奮力收割,見到他們的馬車經過,隻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小聲指指點點幾句,又轉身自顧著去搶收。
“江州曆年來算得上風調雨順,隻怕大夏其他州就沒得這般好運,今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賣兒賣女。”裴行韞放下車簾,微微歎息著說道:“江州遭了災收成減少,可賦稅卻不會減,說不準還會多征收。”
這征收的手段花樣百出,前世裴行韞曾聽過,百姓家裏養的雞都要征稅,為了斂財竟荒唐到如此地步,活不下去的人要不上山落草為寇,要不就幹脆揭竿而起,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要皇帝親賢臣遠小人。
而那些大臣們,卻將這些罪推到了她的頭上,說是她蠱惑了聖心,引起了天怒,才連連遭受天災人禍。
閔冉沉吟後說道:“江州不能加賦,今年的賦稅我還想著在糧食上減賦,減下的部分用徭役來換取,將江州城牆築得更嚴實些。”
裴行韞擔憂的看著他,有裴半城在從中作梗,他就算有這個打算,隻怕實施起來也會難上加難。
“這收秋糧時有許多訣竅,比如大鬥小鬥,官府從百姓那裏收糧時,用的是大鬥,交到朝廷時,卻用的是小鬥。可就算用一樣的鬥來量糧,這中間差別也大了去。那些積年老吏,這一手簡直用得爐火純青。”
閔冉細細的跟她說著這些衙門之事,冷笑道:“裴半城算是有本事,可他的眼睛隻顧著往上看,卻不肯低下來看看世情,刺史衙門裏的官吏多油滑,要想糊弄他那簡直是輕易而舉。”
裴行韞也明白,裴半城從沒有與小吏打過交道,來往的皆是世家貴族,又缺乏地方主政經驗,官員們聯手起來,就算江州糧食豐收,下麵的人也能在實際收糧上做手腳。
回到府裏之後,大夫給閔冉重新上藥包紮了手,他又忙著去了前院,去為秋涼之事忙碌,如今顧先生還在青峰鎮養傷,許先生吊著一隻手臂在旁幫忙,許多事都得他親力親為,忙得幾乎腳不沾地,待到秋糧入倉,他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
裴行韞除了心疼,也隻得變著花樣給他們準備吃食。這晚他回來,神清氣爽又精神奕奕的說道:“我就知道裴半城隻是空心架子,糧食在常平倉,他就算知曉了有多少鬥,可真正運出去了多少,他卻一無所知。”
裴行韞抿嘴笑道:“總算了了這一件大事,快過來歇著,張嬤嬤,你去吩咐廚房,今晚的飯早些提上來。”
張嬤嬤忙應聲去了廚房,閔冉坐在榻上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臉又沉了下來,恨恨的說道:“隻可惜這些糧食,收上去也隻怕會落到那些官員的口袋裏,尤其是杜相。”
上次的刺客他查清了是杜成軍中之人,這背後肯定是杜相在指使,想到這裏他就咽不下這口氣,眼裏冒著寒氣,咬牙切齒的說道:“杜相那老賊,這一筆帳,我遲早得跟他算清楚。”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年潁州災情嚴重,杜相怕也是為了糧草傷透了腦筋。”
裴行韞輕撫他手上的傷疤,抬眼說道:“杜相從小小縣令,做到朝廷百官之首,本事自不用提。可樹大招風,阿爹能得到江州刺史,定是付出了常人所不能,阿爹這人,雖然能低得下頭,可隻要他一旦能抬起頭來,就會將那些所受的屈辱百倍還回去。”
閔冉聽後吟思索半晌,不知為何心裏總是不安,他驀地站起來說道:“阿韞你先用飯,我總覺得還有些事沒有考慮周全,我再去書房與先生議議。”
裴行韞見他才歇了一陣,又要去忙碌,隻得送他出了屋子,吩咐張嬤嬤將食盒提到了書房裏去。
閔冉這一去,直到次日天黑時分,才一身倦意回到了院子。他眼睛泛著紅血絲,欲言又止看著裴行韞,嘴唇蠕動半晌後,才說道:“阿韞,裴半城放火燒了常平倉。”
“什麽!”裴行韞驚得跳起來,她神色難看至極,滾燙的眼淚奪眶而出,聲音不由自主都在顫抖,喃喃的說道:“他,他怎麽敢.……”
“他派人在倉庫周邊淋了油,幸得你的提醒,我與先生商量之後,調了軍營的兵去把守,可還是晚了一步,糧食被他燒了近兩成。”
裴行韞撫摸著突突跳動的胸口,隻覺得那裏痛不可抑,這些糧食可以養活多少人,尤其是大夏各地都遭受了災害,他為了報仇,為了一己私利,竟完全不顧人的死活。
“從前隻在開春之後青黃不接之時,賣兒賣女的才會多起來。去年開春時,我看了賬冊,買個丫環要二兩銀子,現今買個丫環,隻要一兩銀子。”
閔冉深深歎息,走過來攬著她的肩頭,將她的頭按在懷裏,“阿韞,我砍了他一隻手臂,將他關了起來。你阿娘跪下來求我,說想見你一麵。”
第二天用過早飯之後,閔冉陪著裴行韞去了刺史府,整個府衙都已經被江州軍重重包圍住,裴家人被關在各自的院子裏,不得走動。
倪夫人的主院。
裴行韞站在正屋前看了一會才轉過身,對閔冉低聲說道:“我自己進去就好,你在這裏等我一會,我很快就出來。”
閔冉擔心的拍了拍她的手臂,說道:“你小心些,我就在門口守著。”
裴行韞點點頭,腿像是有千斤重,怎麽都跨不過那一步。
“是阿韞吧,你進來。”倪夫人清越的聲音傳了出來。
裴行韞神情木然,以前她去倪夫人的院子,最常見聽到的就是她這句話。可時至今日,她卻覺得無比刺耳,猛地一掀簾子大步走進去。
倪夫人如同尋常一樣,麵容清冷,隻是原本白皙的肌膚透著說不出的灰敗之色,她努力的扯著嘴角笑了笑,對她招招手說道:“阿韞,到阿娘身邊來,我想好好看看你。”
裴行韞眼神冰冷,嘴角透出絲譏諷的笑意,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知道你恨我。”倪夫人也不在意,長歎一聲,“我也恨自己,活著真是辛苦啊。”
裴行韞臉色變了變,她死死盯著倪夫人,冷聲道:“可是好多人都想活著,都在努力的活著!在逃荒路上吃不飽肚子,我曾經與狗搶過吃食,這些你們又豈能懂,阿爹做下那些事,也不怕天打雷劈!”
“你阿爹做錯了,我們都做錯了。”倪夫人神情怔忪中有說不出的悔恨,“從八娘委身於杜相與杜成父子起,這一切都錯得回不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