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夜驚

  八娘居然死了?


  裴行韞心裏沒有絲毫的悲傷, 甚至還頗有些惋惜,死了倒算便宜了她,禁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狠毒。


  可是, 自己又做錯了什麽呢?她從馬車上將自己推下來, 甚至在假山上還想再推自己一次,她因為覬覦閔冉,因為自己活得不如意, 所以自己就該為她讓路麽?所以她做的一切都成了家族利益至上的大義麽?


  裴半城的表情太過悲痛, 以至於裴行韞有些疑惑, 自己是不是他們親生的女兒。她揮退身邊緊張圍過來的護衛與下人, 緩步上前輕聲開口問道:“當時我不見了,你們有為我難過麽?”


  “你是我的親身骨肉, 家裏將你錦衣玉食養到這般大,你沒了我豈能不難過?”裴半城像是極力隱忍著滔天的恨意,他一字一頓的說道:“可你就是這般報答我們的生養之恩!”


  “那你們為什麽沒有來找我?”裴行韞臉上浮起若有若無的笑,她幽幽說道:“明明一打聽就能找到的啊, 可你們從未來找過我。”


  “裴家不隻有你一個女兒,拖家帶口上百人,難道我要拋下他們不管,冒著戰亂來找你麽?”


  裴半城背著手, 望著遠處逐漸明亮的天際,眼裏寒意閃爍,厲聲道:“所以你就恨上了生你養你的裴家, 甚至恨上了你的姐姐,下毒手要置她於死地,我簡直養了個狼心狗肺的逆子!”


  裴行韞隻覺得荒唐至極,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我的姐姐,阿爹,這句話你怎麽說得出口?你以前可曾多瞧過八娘一眼?為了裴氏一族的利益,你的兒子們太蠢太沒有出息,沒有一個拿得出手,幸好還有女兒們。


  大姐姐被你嫁進了齊國公府,出嫁之前她經常偷偷的哭,那時候我還小,不明白她哭什麽,等老國公去後,她就是國公夫人,這麽好的親事難道她還不滿意?

  我現在倒有些明白,也得有那個命活著,才能享受到那些榮華富貴啊。真是個愛女兒的好父親,齊國公世子前麵的妻子也沒有活過一年,你莫非要佯裝不知?”


  齊國公世子性子殘暴,又嗜酒如命,喝酒後愛折磨人取樂,大姐姐是活生生被折磨而死,死後全身是傷,頭臉腫得都看不出人形。齊國公府為了掩蓋家醜,收斂後直接將棺材釘死,借著天氣炎熱匆匆埋葬了。


  那時候裴家接到噩耗,被派去京城奔喪的裴大郎,在齊國公的安排下,在京城花天酒享受了一圈,回來說大姐姐是染了傷寒而亡。


  前世初到京城時,齊國公幫了裴半城的大忙,那時候她還以為齊國公府念舊情,大姐姐去了這麽些年他們還肯出手相助。


  後來齊國公世子很快又娶了填房,奇怪的是照樣沒有活過一年。後來她進宮以後,聽聞有人告齊國公世子當街殘害人命,她想著那不是以前的姐夫麽,便留心聽了一些。


  前麵那幾家死掉女兒的人家也跟著上堂喊冤,將他以前那些罪行在公堂上全部抖得一清二楚,大姐姐的死因也被下人招供了出來。


  齊國公世子被人告上衙門,那幾家人膽敢提出上告,是因為有杜相在背後撐腰,他不過是想落裴半城的臉,罵他靠著出賣女兒活得榮華富貴。


  她得知了大姐姐的死因真相後,又生氣又難過,鼓動皇帝奪了齊國公的爵位,心道總算為大姐姐報了仇。


  隻是那時候她太蠢,沒有明白誰才是真正的凶手,沒有看明白在裴半城的眼裏,裴家的女兒為了家族利益,丟掉性命又能算作什麽事?


  裴半城的臉色愈發難看,被裴行韞這般當場指摘,撕下了冠冕堂皇的麵紗,那些醜陋不堪的真相浮上水麵,他氣得額頭青筋直冒,整個人都在簌簌顫抖。


  “八娘。”裴行韞臉上的笑意更濃,隻是不達眼底,她輕嗬一聲,“八娘給了你想要的,自告奮勇挺身而出為了你的仕途做出犧牲,所以他成了你最心愛的女兒,甚至讓她取代我嫡女的位置。


  也許你認為這是對她最大的恩賜,一個小妾所出的庶女,能被你這樣看重,那是她的福分對不對?都說裴半城聰慧過人,你又豈會看不出她那些小伎倆。甚至連她故意害我,你也不予計較,因為她的確很聽話,甚和你意。可現在八娘沒了啊,你能出賣的女兒們都沒啦。”


  裴半城定定站在那裏,眼裏淬滿了恨毒的光死死盯著裴行韞。隻見她粲然一笑,聲音輕快,“我忘了,裴家還有孫女,等著孫女長大,你又可以東山再起了。”


  說完這些她心頭暢快至極,像是清晨碧藍如洗的天空。她不再去看裴半城,旋即轉身走向馬車,在仆從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閔冉到了瀛洲之後,不像上次去平叛時杳無音訊,這次幾乎每日都有書信傳來,絮絮叨叨東一句西一句,將在瀛洲的點點滴滴都寫了上去。


  甚至連他多吃了幾口素食,也要寫下來邀功,說他吃著這些就會想到她,像是她時刻伴在他身旁一樣,信裏濃濃的思念撲麵而來,讓她看著看著就會忍不住跟著微笑。


  裴行韞看著信上的字,前麵還算中規中矩,後麵卻逐漸龍飛鳳舞起來,想著他從前最不耐煩寫字的神情,眼底眉梢都是溫柔笑意。


  真是難為他了,居然能堅持給她寫這麽多書信。將這些信紙小心的撫平,在胸口貼了又貼後,放在匣子裏妥帖收藏鎖好,沒有像是銀票房契那樣交給張嬤嬤,親自保管了鑰匙。


  閔冉將瀛洲發生知事寫信全部告訴了她,許先生也跟著遞了消息回來,在與世家的幾經交鋒之後,終於從他們嘴裏艱難的摳出來了近三成土地。


  更令人欣慰又後怕的是,雖然此次因水災傷亡人數巨多,可重新核算戶籍之後,瀛洲的戶數與人口居然比災前還要多上兩成。


  許先生的憂慮躍然紙上,裴行韞心中輕歎,全大夏何止瀛洲,其他各州的情形估計隻會更為嚴重。如同前朝的前朝一般,世家門閥的勢力又重新壯大,朝廷推出政令下去,到了地方不過是一紙空談。


  閔冉已經去了瀛洲近三個月,七月流火,早晚的風中已有微微涼意,湖裏的荷花開了又謝,蓮子都已采摘完畢,有些荷葉已經慢慢枯萎,裴行蘊想著眼見秋收在即,算著時辰他也該回來了吧?

  萬籟俱寂的深夜裏,府裏的人都在安睡,隻有護衛們偶爾從各處巡視而過。突然,空中淩厲的箭弩聲破空而起,護衛們來不及拔刀,就三三兩兩倒了下去,慘叫聲四起響徹夜空。


  裴行韞驀地被驚醒,強忍住心慌抓起外衫胡亂套上,當值的張嬤嬤手上捧著燈奔進來,驚慌失措的說道:“娘子,府裏進了賊子,青河帶著護衛已經趕過來了。”


  敢闖進大都督府裏的,怕不是普通賊子。裴行韞疾步往外走,急聲吩咐道:“讓院子裏的人都不要驚慌,能找地方躲起來的就先躲起來,別跑出去白白丟了性命。”


  “我這就去,你也別出去,院子裏有重衛,他們一時半會還打不進來。”張嬤嬤抓著裴行韞,在屋子裏急得團團轉,想尋個地方將她藏起來。


  “快去,要是他們打了進來,這屋子裏藏也藏不住。”裴行韞推了張嬤嬤一把,她才略微回過了些神,提著裙子跑了出去傳話。


  外麵的打鬥越來越烈,刀劍碰撞與喊殺聲不斷鑽進耳朵。裴行韞靜靜站在屋子裏,用力的掐著手掌心,讓自己平靜下來。


  閔冉去了瀛洲之事江州上下無人不知,他現今人不在府,敵人卻派人這麽多人硬闖進來,想要的不過是自己的命。


  這個世間如此恨自己,想要自己命的人第一怕得數她阿爹裴半城。再有要是自己先前沒有猜錯,裴八娘與杜相做了交易,她死了引來杜相不舍,一怒之下為她來報仇了麽?


  可杜相要是有那麽在意裴八娘,也不會舍得放她來江州。裴行韞這時心下一涼,冷汗幾乎濕透後背。


  她顧不得其它,打開屋門衝了出去,隻聽見外麵重重的腳步聲傳來,青河手提著刀,渾身散發著濃濃的血腥氣跑到了她麵前,見她毫發無傷才鬆了口氣。


  裴行韞急聲問道:“青河,大都督帶了多少親衛去瀛洲?府裏留下了多少?”


  青河一愣,旋即臉色大變,說道:“大都督將親衛大半留在了府裏,隻帶了小半數的人去瀛洲。”


  裴行韞絕望的閉了閉眼,不斷祈禱上天還來得及,“外麵的情形如何?能看得出來是哪路人馬嗎?”


  “府裏的護衛多,現已將他們悉數控製住。”青河臉色慘白如紙,聲音中都不由自主帶著絲顫意,“他們進退有度殺人極有章法,又使用了重弩,我估摸著是軍中好手。”


  裴行韞使勁咬了一下嘴唇,令自己聲音平穩下來,她冷聲說道:“別管府裏,你領著親衛前往瀛洲方向去尋大都督,一定要快!”


  “是,我這就去,張大牛管著府裏的護衛,你有事尋他便是。”青河穩住神,對著她叉手一禮後轉身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快速吩咐小廝,很快人馬從府裏疾馳而出,朝著瀛洲方向飛馳而去。


  張嬤嬤將院子裏的人安撫好,出來見到青河一閃而過的身影,忙又來到裴行韞身邊,擔憂的問道:“娘子,青河怎麽走了?”


  “外麵已經沒事,我們出去瞧瞧。”裴行韞說完抬腿往院外而去,張嬤嬤小跑著跟上,才到院門口,便有一個黑壯漢子領著幾人快步而來,遠遠瞧見她就幾叉手一禮,聲音如洪鍾般響亮:“末將張大牛見過娘子。”


  裴行韞瞧著他一身黑衣,做衣衫已經濕透,不知是汗水還是鮮血,她朝他擺擺手說道,“張將軍不用管這些虛禮,府裏四處可否都查看過?可有漏網之魚留下?”


  “主子們住的院子處都有安排人守著,護衛們也進去仔細搜過,沒有見到可疑閑雜人,各處院子的管事們也都仔細辨認無誤。就是大娘子她們的院子……”


  張大牛抓了抓腦袋,憨厚的臉上透出些無奈,“她們說小娘子的院子豈能讓臭男人隨便進去,這黑燈瞎火的,怕兄弟們汙了她們的名聲。”


  混賬東西!裴行韞暗自咬牙怒罵,她心裏邪火直竄,冷冷的說道:“你們跟我一道前去。”


  張嬤嬤忙提著燈籠在前引路,裴行韞冷著一張臉走得飛快,張大牛帶著護衛跟在身後,到了閔大娘她們的院子,護衛一個箭步上前,砰砰砸響了大門。


  “娘子說了,她們這時衣衫不整,不能見外人。”門房哭喪著臉在門後答道。


  裴行韞朝張大牛使了個眼色,手指向旁邊指了指,他心神領會,低聲吩咐了幾句,隻見護衛悄無聲息的從院牆上翻了去。很快院子裏傳來了尖叫聲,閔大娘子聲音尖細,幾乎快喊破聲,“救命呀,啊……”


  護衛的叫喊聲跟著傳了出來,“這裏還有兩人!”


  張大牛眼神一凜,上前一步警惕的四下張望,將裴行韞護在了身後,恭敬的說道:“娘子,我先護著你回去,待我將府裏徹查之後再來向你稟報。”


  閔大娘子隻怕是遭了毒手,她目光沉沉,身形一動不動仔細聽著院子裏的動靜。張大牛見她不做聲也不動,急得額頭都冷汗直冒。心裏不斷祈求,可不能讓這個姑奶奶傷到一根頭發,不然大都督回來得生劈了他。


  “你無需擔心,府裏要是還有賊人,他們隱在暗處下手,我這時回去定會更為危險。”裴行韞像是看穿了張大牛的緊張,出言安慰著他,“裏麵打鬥聲沒了,我們進去看看。”


  張大牛鬆了口氣,大步上前一腳踢在門上,門房顫抖著前來打開大門,護衛們護著裴行韞去到正房,見屋裏一片淩亂,閔大娘子雙眼圓爭著躺在血泊裏,閔二娘子蒙著頭在角落裏不斷顫抖,姐妹二人都衣衫不整。


  除了她們,地上還躺著兩具陌生男人的屍首。


  護衛躬身上前,低聲說道:“他們拿著弓箭對著兩人,逼她們不穿衣衫,估摸著是打著想將你引過來的主意。閔大娘子本來沒動,是閔二娘子突然推了她一把,歹人從她背心射了一箭,我們要去相救已來不及.……”


  裴行韞神情木然,她冷聲說道:“喚人來給大娘子淨麵洗漱,尋個院子將她挪出去。這裏就留給二娘子,讓她一人留在這屋子裏,生生世世都留在這屋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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