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獻策

  江州的暴雨災害算不上嚴重, 遠遠比不上瀛洲。河流暴漲山石崩塌,山下的村莊瞬間被泥漿山石淹沒。


  田裏的水稻大半從中折斷,亂七八糟的倒在水裏, 被天災人禍折磨得已神情麻木, 頂著烈日不辭辛勞穿梭其中,將那些倒掉的再扶起來,盼著還能收幾粒糧食。


  自瀛洲穩定之後, 閔冉一直隱瞞著未向朝廷上報, 折子上除了要糧草, 就是哭訴此地亂軍狡猾, 這裏才安穩下來,那裏又起了亂。


  皇帝麵前堆滿了報憂的折子, 久而久之他已經不願再看到這些,隻想看那些歌舞升平的喜報。


  閔冉算是控製了整個瀛洲,此時遇到水災,他自是格外關注與擔憂。江州有裴半城在, 秋賦今年無論如何也要交一些到朝廷去。


  養兵最費糧草銀子,瀛洲是魚米之鄉,本來打算著今年江州的缺口由瀛洲來補,要是瀛洲自身難保, 江州軍將麵臨缺糧的危機。為了查清具體損失,他決定再親去瀛洲。


  裴行韞帶著張嬤嬤在給閔冉收拾包袱,除了換洗的裏衣鞋襪, 就屬消暑解毒下火的藥丸備得最多,閔冉掀簾進來,看到塌上的大包小包,嫌棄的說道:“準備這麽多東西作甚, 我是快馬前去,又不是小娘子出去踏青。”


  張嬤嬤見他進來,忙不做聲曲膝施禮後退了出去,裴行韞拿起幾個小荷包,指著角落繡上的小字說道:“裏麵裝的什麽藥丸都寫繡在了上麵,服用之前看一下便不會出錯。再說就這麽小的荷包能占多大地方去?大水之後蚊蟻滋生,須得仔細防著,別染上了時疫。”


  閔冉心道以前什麽艱苦的境地沒有遇到過,他哪有這麽嬌氣?才張嘴要說話,見到裴行韞斜過來的眼神,到了嘴邊的話一轉,笑嘻嘻的說道:“還是我的阿韞好,總是念著我的身子,生怕我有丁點的閃失。”


  他上前攬著她坐在軟塌上,萬般不舍盯著她的臉仔細打量,恨不得將她刻在心上,變小揣在荷包裏能帶著她一起去瀛洲。


  “先前還說要帶你回故裏去遊玩,可這次我們是急行軍,日夜疾馳,無法帶同去。阿韞,又要好些時日見不著你,唉,一想到這些,我就恨死了老天……”


  裴行韞嚇得忙抬手堵住了他的嘴,她嘴裏呸呸呸做聲,雙手合十四下拜了拜說道:“大都督是有口無心,老天爺切莫與他計較。”


  閔冉被她大驚小怪的模樣逗得笑了起來,他想到那些傳來的消息,笑容漸漸散去,悶悶的說道:“老天有時真是不開眼,這天災一來,受苦的可是那些窮苦百姓,倒是那些大戶人家,說不定還會趁機大發一筆橫財。”


  他眸色漸冷,渾身散發著淩厲的氣勢,“這次去了瀛洲,查看田間地頭的莊稼倒是次要,老農比我懂種地,他們自是會知曉如何去救那些莊稼。我擔心的是,那些鄉紳們會趁火打劫,拿幾顆陳糧出來換地換人,整個瀛洲地麵的土地與百姓,都成了那些大戶人家的佃戶與下人。”


  裴家以前也不是沒這般做過,裴行韞自是知曉其中的關竅,她斟酌了一下說道:“許先生此次可否與你一同去?”


  “許先生說將裴半城得罪狠了,估摸著每日在刺史府裏詛咒他,江州的上天都烏雲密布,看得他心煩意亂,想要跟著我一起前去,讓顧先生留在江州。”


  閔冉想到許先生說這般話的模樣,就忍不住笑出聲,“先生也自知做得過了些,無論怎麽說你都是裴半城的女兒,他那般汙蔑你阿爹,總歸是間或在打你臉,他一直躲著沒臉見你,所以才想幹脆躲遠些去瀛洲。”


  裴行韞失笑,怪不得這些天都沒有見到他來找自己吃酒,頓時沒好氣的說道:“他做都做了,這時倒來扮反悔。我豈是那般小氣之人,他臉皮比江州城牆都厚,就算是我罵回去,對他來說也是不痛不癢。”


  閔冉幹笑一聲,賠笑道:“先生還有些惋惜,說要是真滴血認親,他做了寧大當家的祖父,那寧家家產就歸了他,還白得了一府的孝子孝孫,就算是娶不到妻子,以後也不怕沒人替他養老送終。”


  裴行韞無語至極,暗自翻了個白眼,許先生混跡於三教九流,學了一身的歪門邪道,四處招搖撞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混賬。此時她心念一轉,倒想到了些主意。


  閔冉瑣事纏身,隻略陪她說了一會話用過了午飯,來不及歇息便去了前院書房忙碌。


  裴行韞午後歇息一陣後便起了身,吩咐張嬤嬤去請許先生,擔心他會找借口回避不見,叮囑她道:“你就說,我又要找他唱大戲。”


  張嬤嬤忍住笑去了,不一會便來回道:“娘子,許先生在湖邊水榭裏等著你。”


  裴行韞笑著點點頭,說道:“嬤嬤你去廚房揀些糖蓮子與湖裏新挖的蓮藕帶著,再挑些新鮮吃食,我們快去,他隻怕也忙得腳不沾地,別讓他等著。”


  張嬤嬤忙去了廚房,拎著大大的食盒與裴行韞一起去了水榭,許先生正悠閑的翹著二郎腿,嘴裏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見到她進來,抖動的腿安生下來,朝她扯著老臉尷尬的笑了笑。


  裴行韞裝作未見,待張嬤嬤從食盒裏拿出吃食擺好退了下去,親自倒了杯梨花釀放在他麵前,舉起酒杯對他說道:“這些天先生辛苦,好久都沒能與先生吃酒說話,今天先生總算得閑,定要好好吃上幾杯。”


  許先生見裴行韞態度一如從前,並無計較之意,心頭一鬆也隨意閑散起來。


  他舉起酒杯吃完了酒,又夾了片糖藕吃了,愜意得眉毛都亂飛,指著案幾上杯盤裏的時令小食說道:“還是娘子懂得享受,這個時節的蓮藕最是鮮嫩,你瞧這青蝦,自打湖裏清過淤泥之後,魚蝦都鮮美了許多,從前吃上去可是一嘴的泥腥味。這都是托大都督掉進湖裏的福啊。”


  裴行韞抿嘴一笑,許先生終是個促狹鬼,去年閔冉被她推進湖裏,倒被他這時拿出來說嘴取笑。她懶得同他計較,轉而說起了正事。“先生此去瀛洲,心中有何打算?”


  許先生將手上粘的汁水隨意往身上一抹,看得她眼皮直跳,不動聲色將案幾上備的濕帕子推到了他麵前。


  他嘿嘿一笑撿起來擦了擦手,小眼睛眯縫著放出精光,湊過頭來說道:“娘子不是說有大戲要唱麽?”


  “唱大戲也要先生搭台才能唱得起來,再說先生有自己的主意,就算是我想唱的大戲,末了先生覺著不好,私自改了戲本子,我豈不是白費功夫?”


  許先生心道還是小心眼子,原來以為不計較,此時倒在這裏等著呢。


  他訕訕一笑,叉手施了一禮,“給娘子賠罪,如有得罪之處,娘子得多加體諒。你知曉我口無遮攔,胡說八道慣了,老顧就經常罵我,姓許的你這廝,就沒個正形,簡直丟盡了讀書人的臉。”


  他將顧先生神態學得惟妙惟肖,逗得裴行韞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


  “讀書人,我算哪門子的讀書人,不過多識得了幾個字而已。我知道老顧這是故意在奚落我,不過我豈會那般小心眼跟他計較?大都督也不是什麽讀書人,可他不照樣成了一方雄主,比那些讀書人不知強到了哪裏去。”


  裴行韞笑容不變,慢條斯理的說道:“總不能都不讀書,讀書就算不為考學做官,也能明事理。更甚者,讀書人不會急赤白臉,總得掩飾一二要些臉麵。瀛洲自古文物興盛,可不比江州,先生切莫得罪狠了。”


  許先生握著酒杯的手抖了下,他有些後怕的感歎道:“娘子提醒得是,瀛洲那些讀書人的嘴皮子比江州厲害得多,要是一齊來變著花樣罵,我怕是贏不了。”


  裴行韞輕笑,目光灼灼的盯著他問道:“先生上次戰後留在瀛洲,可有整理衙門裏的戶籍文書?可否核算過瀛洲地麵的田畝?”


  許先生緩緩坐直了身子,臉上神情難得嚴肅起來,他凝神回想了一陣,才艱澀的開口道:“許某慚愧,竟然沒想到這些關鍵緊要之處。”


  瀛洲的土地幾乎都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可衙門登記在冊的,大多都隻登記了免除賦稅的部分,普通百姓為了省下繁重的賦稅躲避徭役,全家幹脆投靠在了世家大族的名下,隱田隱戶遍地都是。


  上次瀛洲戰亂,許多世家大族出逃,正是趁機重新丈量土地重立戶帖的絕佳時機。戰亂平定之後,那些人又拖家帶口返了鄉,此時再去動他們手中的土地與家產,隻怕瀛洲又會重新亂起來。


  “瀛洲不能像是江州這般硬來,像你說的讀書人雖然酸臭迂腐,可骨子裏不乏有骨氣之人,硬碰硬隻會遭來反噬。都說與士人共治天下,總得給他們幾分尊敬才是。”


  許先生額頭冒出細密的汗水,一直陪著大都督打仗,習慣了靠著強硬手段行事,倒沒有深思過打下的江山該怎麽去治理。先前他很快理清了瀛洲戰後之事,未免不是那些世家大族在糊弄他,忽悠著他能盡快滾回江州。


  他站起來叉手深深施禮,恭敬的說道:“先前都是許某張狂,不知深淺犯下了滔天大錯,還請娘子不吝賜教,讓許某能彌補一二,替大都督真正排憂解難。”


  裴行韞側身避過,又曲膝還了一禮,微笑著說道:“先生無需過謙,我隻是占著在瀛洲長大,比先生多知曉了一些世家大族密辛而已。”


  許先生重又坐下來,再也不見先前的隨意與散漫,擰眉說道:“因這次大水,秋收時糧食收成定會減產大半,能收到的賦稅,唉.……”


  “大水衝壞了莊稼,不同樣衝壞了田界麽?”裴行韞不動聲色的說道,“大都督一心惦記著瀛洲父老,拿著衙門裏的地契戶帖去安撫鄉民,核算百姓死傷數額,田產損毀畝數,這也是應有之事。”


  許先生小眼睛驀地一亮,他撫掌大笑,連連說道:“妙,妙,娘子這一計謀真是妙哉!”


  “先生先別高興太早,這隻不過是權宜之計,想要真正釋出隱戶隱田,除非大都督將那些世家大族全部趕出瀛洲,以後禁了土地買賣。”


  裴行韞放下酒杯,站起來看向碧波萬頃的湖麵,閔冉自己才是最大的士族豪紳,她深知這條路現今根本行不通,轉過身來歎了口氣道:“能讓他們吐出三成出來,這個數額都已不容小覷。”


  許先生頻頻點頭,狗急跳牆,不能將他們逼狠了,再說瀛洲現在是大夏的天下,還不真正姓閔。


  “先生得客氣些,定要許諾他們一些好處。現在百姓有缺糧的,想法子讓那些糧食放堆在倉裏發黴的人家拿一些出來,由大都督做保人,借給挨餓的百姓。待來年收了糧食之後,再拿新糧還給他們。不過,新糧可不能與陳糧等額,隻得還六成新糧。”


  許先生瞪眼,這誰也不會這麽傻,借出去的沒有利息也就算了,收回來的還少了將近一半,大都督雖然長得好看,可也不值那麽多糧食啊。


  “他們不是讀書人麽,讀書人樂善好施,念著能名垂千古。先生最喜歡聽戲熱鬧,一人聽多沒意思,不如順道將他們都邀請來,讓那些窮苦百姓一齊前來給他們下跪謝恩。


  搭戲台子之地先生要選好了,旁邊可要搭亭立石碑,供世人瞻仰祭拜。石碑上刻上那些積善之家之名,誰家出糧多,誰家排在最前。”


  裴行韞停頓了一下,笑道:“我隻不過是隨意一想,中間有不妥或遺漏之處,先生還請自去改正或補齊。”


  許先生聽得心潮起伏,他起身叉手施禮,按耐住激動的情緒,沉聲說道:“娘子乃是真正聰慧之人,許某比之起來不及一二。如今事情緊急,明日一早即將出發,得先去做些準備,請恕許某先行告辭。”


  裴行韞笑著曲膝還禮,許先生提著長衫匆匆離去。她又凝神思索了一會,回到院子裏,仔細回憶著前世瀛洲世家之間的姻親關係,以及當家人的性情喜好,能想起來的全部寫了下來,差張嬤嬤給許先生送了去。


  日次天還未明,在蒙蒙的青光中,裴行韞送閔冉出了城,他萬般不舍的將裴行韞摟了又摟,才一狠心轉身上馬離去。


  她眯著眼瞧著遠去的人馬,待到見不到影子才回轉身走向馬車,餘光之處瞧見前方坐在馬上的青影,一時楞在了那裏。


  裴半城的容顏未變,仍然一如既往的風流俊雅,隻是臉上有抹不去的鬱氣,眼圈一片青黑,像是夜裏沒睡安穩。


  閔冉出城人馬眾多動靜又大,倒沒想著能瞞過眾人,怕是裴半城一直盯著大都督府裏的動靜,此時想必是心急火燎,急著親自前來一探究竟。


  她微一沉吟,終是對著馬上的裴半城淡然一笑,曲了曲膝施禮後轉身踩上矮凳,扶著張嬤嬤的手準備上車。


  “站住!”裴半城一聲冷喝,翻身下馬,“九娘,你的教養呢!”


  裴行韞頓了下,眸中哀傷一閃而過,她靜靜的看向裴半城,自小他就將規矩禮法掛在嘴邊,以詩書之家自居,可他又可曾盡到作為父親之責?


  她垂眸掩去眼裏的情緒,從矮凳上下來,平靜的說道:“江州城裏甚至京城裏,誰人不識裴九娘,裴刺史如今喚我一聲九娘,倒是讓人費解。”


  裴半城怔楞住,真如妻子所說,從前那個嬌縱天真的九娘不見了,現在的九娘既心狠手辣,又枉顧人倫親情。他瞧著眼前比以前沉靜許多,幾乎讓他不敢相認的小女兒,喉嚨動了動,嘴裏發苦澀然道:“八娘昨天夜裏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養肥的小天使,文已經很肥啦,在慢慢收尾中,可以宰了。


  預收作收,喜歡的都點個收藏吧,鞠躬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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