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戲
江州城內。
街頭鋪子大門緊鎖, 原本熱鬧的街市隻偶爾有三三兩兩的人經過,蕭條得像是座空城。
城北雜亂破舊的院落之處,不時能聽到稚童叫餓的哭喊與父母無力的安撫, 本該是炊煙嫋嫋煮飯的時辰, 在遠處間或能瞧見屋頂冒出來的些許煙火。
枯瘦如柴的老翁老淚縱橫,撫摸著小孫子的頭頂,“本以為逃荒到了江州能活一條命, 可這世道哪有我們這些窮人活命的地方啊。”
小孫子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老翁, 他還聽不懂祖父話裏的意思, 隻是咬著指頭, 含糊的叫喊:“餓。”
門戶破舊,鄰裏之間說話聲清晰可聞, 隻聽到漢子在破口大罵:“這些達官貴人真不顧我們這些人的死活,誠心要餓死我們麽?”
有人立刻附和道:“這些有錢人哪有什麽良心,我們不過是賤命一條,他們哪裏會拿我們當人看?”
“是啊, 為富不仁心都黑透了,巴不得我們死呢。”
“老子就算是死,也不要做個餓死鬼!”
“怕個逑,死都要死了, 咱們幹脆去搶一口吃食,做個飽死鬼!”
加入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多,閑賦在家的百姓走出門聚在了一起, 群情激奮,向著街頭的鋪子而去。
老翁聽著屋外蹬蹬瞪的腳步聲,偷偷拉開條門縫,渾濁的眼神仔細一瞧, 那些平時還算熟悉的麵孔,此刻都像是變了一個人,手上拿著柴刀木棍,凶神惡煞氣勢洶洶,像是要隨時暴起殺人一般,嚇得他連忙又關上了門。
這江州,終是也亂了啊。
“東大街鋪子開門賣糧啦!西大街鋪子也開門賣糧啦!大家快去啊!”有那消息靈通的,匆匆跑回來興奮至極的喊了起來。
“當真?”手握斧頭的漢子瞪眼質問,“你休得騙我們。”
“我騙你作甚,大都督府裏的鋪子在出售糧食,不信你自己去瞧瞧便是。”
“哼,大都督也是有錢權貴,此刻出售糧食定是為了趁機賺銀子,我們就算有那麽幾個大錢,也買不到幾顆糧食。”
“喲,你這是空口白牙平白汙蔑,鋪子的糧食價佃明明白白寫在那裏,這米麵的價佃比平時還要低上幾分,隻是得拿著戶帖前去購買,你家有幾口人就賣給你多少口糧。不跟你們閑扯,我得回去拿戶帖買糧,你們又不是沒長眼睛,前去看看不就一清二楚。”
說話之人咚咚跑了,剩下的人彼此麵麵相覷,這能堂堂正正平平安安活著,誰也不願意去做那些刀口舔血之事。
有那比較機靈的大聲說道:“西大街離我們也沒幾步路,狗兒阿牛,我們幾個且先去打探一翻,大家在家等著稍安勿躁。”
西大街原本的綢緞鋪子前,排著長長的買糧隊伍,沉默卻帶著殺氣的黑衣人偶爾掃一眼隊伍,那些想不按規矩插隊的人才探出頭,又嚇得立即縮了回去。
“鋪子裏真有糧食出售?”漢子抓住一個買到糧食一臉喜氣離去的人問道。
“這不是糧食是什麽?”那人打開袋子,給他看了眼裏麵的三合麵,又飛快的係緊了袋子,生怕被他搶了去。
漢子終於鬆了些氣,又問道:“那糧價幾何?”
那人不耐煩的說道:“當然有貴有便宜,上好的白米白麵當然貴,沒銀子買些糊口的雜麵,比尋常還少那麽一兩個大錢。”說完不再理會漢子自扛著糧食歸家。
漢子徹底放下了心,鼻子一酸胸口激蕩,大都督閔冉平定了江州,此刻又開倉售糧,又救了他們這些窮苦百姓一次。
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招呼著同伴,“走,回去跟鄰裏們回話,活菩薩大都督不會忘了我們這些老百姓,真的開鋪賣糧,我們再也不用擔心會白白餓死。”
而距著綢緞鋪子不遠的刺史衙門前,哭喊聲震天,城內大糧商寧大東家拖家帶口敲響了衙門前的大鼓喊冤。
“青天大老爺要替我寧家做主啊,我寧家在江州老老實實做買賣多年,一夕之間所有的糧食都被盜了啊,這賊子太大膽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屠光我們這些有幾個家財的人家啊.……”
裴半城臉色鐵青,緊咬牙關臉頰不由自主的跟著跳動,除了寧家的糧食,官府鹽倉裏的鹽,也不翼而飛。
欺人太甚,閔冉這土匪簡直欺人太甚!
他猛地一拍案幾,抬手召過師爺,低聲吩咐了幾句,師爺忙應了提著長衫急匆匆跑了出去。
江州城大戶之家的當家人,身邊帶著小廝護衛,跟在前麵的裴半城身後,衙役腰挎長刀隨行護送,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了綢緞鋪子前。
嗓門大的衙役上前一步,高喊道:“刺史大人親自帶人來捉拿打家劫舍的強盜,閑雜人等速速散去!”
寧大掌櫃揪住一人的布袋,扯開布袋抓出雜麵湊在鼻尖一聞,立刻垂手頓足哭喊起來:“這就是寧家被盜的雜麵,前些日子糧倉房頂漏水,一些小麥發了黴,磨成的麵還是聞得出來發黴的味道,你聞,大人你聞聞,這是我寧家的糧食啊!”
裴半城湊過去聞了聞,大喝一聲道:“豈有此理,朗朗乾坤竟有如此大膽之賊,給我去捉起來!”
衙役腰間的刀嘩啦抽出,原本想跳出來爭辯的百姓又立刻啞了聲。隻見寧大掌櫃撲到鋪子前,像發瘋般翻看那些袋子,哭道:“連裝糧的糧袋都是寧家的,換都沒有換過,真是喪心病狂啊!”
黑衣人始終沉默,隻抬眼看著眼前的熱鬧。四周房頂之上,架起了兩架重弩對準了衙役們,隻待他們一動,箭矢便會將他們射成對穿。
不僅僅是裴半城,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無人敢動。
“哈哈,哈哈。”許先生這時笑著從鋪子裏走了出來,略微嘶啞的笑聲打破了緊張的氣氛。
他右手的扇子敲打著左手心,一步三晃走到鋪子前站住,身後的夥計立即抬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後,他一撩長衫坐下,二郎腿翹得高高的,大笑幾聲後突然變臉,大罵道:“老子長到二十歲,還沒有見過像你這般不要臉的。”
寧大東家呆滯的目光打量著許先生的老臉,二十歲?究竟誰不要臉?
“裴刺史,你就是這麽斷案的麽?你判定這些糧食來自於寧家,就憑發了黴的麵,還有這些麻袋?”許先生盯著裴半城,冷笑著問道。
裴半城害怕過後,氣得手都在發抖,閔冉居然將重弩架起來對準了朝廷命官,他這是要反了麽?他厲聲道:“難道有這些物證還不夠?”
“哦,原來隻要有這些物證,就可以將大都督府裏的糧食認作寧家的啊。”許先生驀地拔高了聲音,指著人群中寧大東家年邁的阿爹,一拍大腿大聲道:“兒子啊,阿爹總算找到你啦,你真是爭氣,不但積下了偌大的家產,連孫子都給我生了一堆啊!”
寧大東家氣得快暈過去,也顧不得害怕大罵道:“我呸,誰是你兒子,你少嘴裏亂噴糞胡罄!”
許先生也不生氣,拉長聲音說道:“哦,我當年有個兒子走丟了,長了一雙眼睛一隻嘴,跟你阿爹一般模樣,難道你阿爹不是我走丟的兒子?先前裴刺史不是這樣判糧食案子的嗎?不過我可不會那麽糊塗不講理,若是你不信,我們要不當場滴血驗親?”
裴半城上前一步,擋住了還要跳起來的寧大當家,許先生此人混不吝,要是上了他的圈套被他牽著鼻子走,說不準寧大當家還真能當街驗個祖父回家。
“許先生,裴某作為江州父母官,當為江州地屆上所有的百姓擔負起父母官的職責。寧家在江州做了多年買賣,樂善好施又童叟無欺。
家裏的糧食卻一夕之間被一盜而空,這是要將寧家上下老□□入死地麽?現在是寧家,下一家呢?下一家將會輪到誰?江州的強盜如此囂張,有誰還敢在此做買賣?有誰又能安心在此處生活?”
他神情慷慨激昂,手臂一揮優美一旋身,聲音清越遠遠傳了出去,“裴某不才,想著能查清案子,還江州一個清淨,卻連屋子都進不去。”
他手指一指屋頂,“江州的父老們,這些本該對著敵人的弓箭,如今卻對準了你我,這莫非是有人一心謀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要用刀劍逼著你我閉嘴,就算被打被罵家人被充作奴隸,也隻能忍氣吞聲三緘其口麽?我雖是文弱讀書人,就算拚著一死,也定要為你們討個公道!”
“公道!”有人跟著振臂高呼。
“公道!”
“公道!”
大戶人家的高呼聲震天,帶著壯士斷腕的悲壯齊齊上前,他們就不信了,眾目睽睽之下,閔冉真敢放箭殺了他們。
“哐當,嚓!”綢緞鋪子隔壁的高台上,跳上去了個妖嬈的婦人,手裏拿著鑼猛擊幾下,刺耳又高亢的聲音立即將那些喊公道聲壓了下去,頓時引得所有的眼光都莫名其妙的朝她看了過去。
有人眼尖認了出來,她不是城裏小有名氣的李寡婦麽,這時候她跳上去又要做什麽?
“哎喲,真是熱鬧啊,城裏有頭有臉的都聚集在了一處,簡直是難得一見的奇景。”
李寡婦扭著腰,媚眼如絲眼風在人群中一掃,對著裴半城拋了個媚眼過去,咯咯直笑,“我們的刺史大人不但書讀得好,人也長得俊俏,還關心著江州百姓的死活,這樣的好官,嘖嘖。”
李寡婦話鋒突然一轉,尖聲道:“難道我不是江州百姓麽?你昨晚說我活好讓你快活得似神仙,還詩興大發給我做了一首酸詩,更親口許諾給我送套金頭麵,可我現在連一個大錢都沒有見到,讀書人就能提起褲子不認人,哦,你是聖人子弟就可以白嫖?”
不待裴半城說話,李寡婦手指又點向那些讀書人,“你,還有你,欠老娘的銀子什麽時候給?我沒讀過書,不懂你們那些子曰不子曰,睡了我想不給銀子,沒門!
喪盡天良的,黑了你們的心肝,隨便爬寡婦床頭吃白食,你當你那兩三下,是聖人在撒種,還得我對你們感激涕零?”
眾人指著那些大戶們哄然大笑,裴半城呆呆站在那裏,他根本不認識李寡婦,也從未見過如此沒臉沒皮的婦人,胸口憋悶隻差沒噴出一口老血。
李寡婦叉著腰,洋洋得意看著下麵的人群,直說得唾沫橫飛。
“連這點子銀子都舍不得出,還說心係江州百姓?我呸,你騙鬼呢!一個個軟得跟鼻涕蟲一樣,吭哧吭哧兩三下,還不停的問我猛不猛,猛你個祖宗,真有那麽猛,亂軍來的時候,怎麽會像縮頭烏龜一樣藏在你阿娘的懷裏不敢出頭?”
她狐狸眼一翻,對著高大的黑衣人眨了眨,“這位哥哥一看就是上陣殺敵之人,哎喲這不是大都督府裏的人麽?嘻嘻,哥哥,奴家住在甜水巷,待你有閑工夫,來找奴家吃酒呀。
打仗你們衝在前麵,又在這裏守著不讓人搶了百姓的口糧去,出血又出力,奴家沒別的本事,可做人的良心還是有一些,你們來了保證一個大錢都不用花!”
下麵的笑聲更歡,有人垂著口哨帶頭喊了起來,“人家李寡婦都有良心,可那些讀書人卻沒了良心,鋪子關門這不是想要我們的命麽!”
“讀書人不拿窮人的命當回事,要我們世世代代做他們的奴隸啊!”
“讀書人不要臉,我們跟他們拚了!”
四麵八方的百姓湧了過來,先前奔回去告訴鄰裏前來買糧的漢子走在最前麵,眼裏帶著無盡的恨意走向那些達官貴人們,咬牙切齒的罵道:“黑了心肝的狗東西,咱們不要怕,這老天的眼可睜著呢,會看著他們怎麽不得好死!”
百姓們悲壯向前,棍棒敲打在地上,震得地麵抖動。
裴半城被挾裹著不斷後退,有人靈活的混了進去,護著那些貴人們後退,有幾人被悄無聲息的拎了出去,帶到了一處安靜的院落。
閔冉端坐案幾前,對狼狽不堪的幾人抬了抬手,微笑道:“一直久仰幾位的大名,然公事繁忙,沒能與幾位見上一麵好好吃上一杯,今天略備了幾杯薄酒,算是閔某向幾位賠罪。”說完他叉手施了一禮。
幾人都算是江州的地頭蛇,族裏讀書人眾多,雖說不算是頂級富貴之家,卻柴米油鹽鋪子都不缺,算得上是家境殷實。他們乍一見到閔冉,都驚惶不安。
從閔冉到江州起,就極少與江州大戶人家來往,此時他將他們帶來突然示好,這又是打著什麽主意?
“我沒有讀多少書,可知曉先人曾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是沒了那些百姓,你們的地誰來耕種,你們的衣誰來織布?”
閔冉提起酒壺倒了一杯酒,舉起來對著他們說道:“都說世卿世祿,我知道各位想著是家族更加興旺,可總不能被蒙了眼,倒讓人利用了,被推上前做了那出頭鳥。”
有人壯起膽說道:“大都督先前還拿□□對著我們,現在又與我們吃起了酒,倒讓人摸不著頭腦,大都督究竟是何意。”
閔冉輕笑,狹長的眼睛微眯,緩緩掃過眼前幾人,不緊不慢的說道:“我有兵,也有酒。就端看幾位如何選擇。”
幾人俱是一愣,麵麵相覷後陷入了沉思。
江州城裏的緊張散去,次日清晨,眼尖的百姓瞧見雜貨鋪的夥計卸下了鋪子門板,與從前那般開門迎客。
除了雜貨鋪,布莊,藥鋪也接二連三的重新開張,夥計來往忙碌,掌櫃在一旁指點,像是先前的關張從未有過。
閔冉與裴行韞坐在馬車裏,他將掀開的簾子放了下去,終是鬆了口氣,側頭看著她柔聲道:“這一劫總算過了,這城裏愈發的熱,我們去雲霧山下的莊子裏住幾日避暑。許先生一直叫嚷著累,要去歇息幾日,不然他那把老骨頭都會被折騰得斷掉。”
裴行韞想起許先生那一場大戲,簡直是無語至極,說他沒有章法,他也太沒章法了。
李寡婦那樣的人虧得他找得出來,嘴裏的那些渾話,對於如陽春白雪般的阿爹來說,怕是會氣得吐血三升。
“我阿爹一直自詡風流,李寡婦那般的婦人,他從不會去瞧,會覺著汙了他的眼。這次許先生在大庭廣眾之下,卻將他逼迫侮辱至此,我怕他會更為生氣,使出些偏激手段來對付你。”
閔冉傲然道:“既然做了,我就不會怕他。任他有萬般手段,盡管使出來便是。”
裴行韞現今也無法,隻得掩去心中的擔憂,與閔冉一起去雲霧山下的莊子避暑。隻是接下來幾日連下暴雨,地裏的莊稼大多被淹,城裏也遍地積水,兩人又收拾了一下匆匆回到了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