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兩相送別
金蓮峰的石階之下,學宮的前大門前,站著幾個披甲執刀的將士,正是酷熱難耐的正午時分,幾個人站在太陽下皆是一臉一身的汗,望著前方那女子的目光,就頗有些不耐不滿。
女子穿著寬大的黑披風,這是她一向裝束,但正值被押送回鄉這樣的落魄時候,她披風裏卻少見的穿了一身紫色繡鸞鳥的抹胸長裙,這顏色莊重裏不失俏麗,將她趁得肌膚如蜜,稍有些鋒利的眉眼也別樣秀致起來。
她笑意盈盈的看著石階頂端出現的人影,一路看著人影漸行漸近。白石台階向上延伸到視線盡頭,高遠又宏偉,像是一條朝聖的神道。神道上走下的白衣男子,一頭金發在陽光與白石的襯托下越發光耀,打眼看去,像獨身的王者,又像臨世的仙人。
“我就知道你會來。”林影福身一禮,笑盈盈道。
溫淮臉上也習慣性的帶著笑意,說出的話卻不怎麽客氣:
“此行向北,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我不會給你提供任何幫助。”
“我知道。”林影上前一步,用小的不能再小的聲音說:“若我連這幾個人都解決不了,有什麽資格跟著你?”
她湊在溫淮耳邊,細語呢喃,那“跟著你”咬字尤其的輕,幾乎隻是一道輕哼,傳進耳中酥酥麻麻,像一道電流。不過直到她離開溫淮的表情也沒什麽變化,隻是道:“你明白就好,我隻是看中你的心性,但空有心性沒有能力毫無用處,我不是林月璃,我以後要做的事,不是躲在暗處耍陰謀使詭計,你要為我辦事,總要拿出能應付各色局麵的魄力和手段來。”
林影抿唇一笑:“是,公子。”說完又輕聲問:“公子,你的真是身份是什麽呢?你隻讓我去南疆,但是…”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溫淮打斷她,轉身踏上石階。
林影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半晌,忽然笑著喊道:“公子,我們是一種人,你、我還有二姐,我們是一種人。”
之前說話他們都避開了那幾個軍士,這一聲喊卻不避諱,那幾人都詫異的看過來。溫淮的腳步頓住,回頭看向林影,眼神居高臨下,淡淡的,是那種他讀取別人記憶時才出現冷然和睥睨。
林影毫不畏懼的和他四目相對,眼眸彎彎,唇邊笑意一如既往的帶著點嘲諷,卻也多了幾分少女的明亮和溫柔。
你和我是一類人,人前笑容晏晏的你不是真的你,從我們第一次遇見,我就看出,我們是一類人。我願意跟隨你,不管你是誰,將來要做什麽,我會跟隨你,幫助你,義無反顧。這也許是女子對男子的情意,亦或者覓得知音心中喜悅,再或者是我生來就有的野心因找到出路而沸騰。但無論如何,讓我確信的是,遇見你那一刻,是我一生最幸運的時刻。
這些話在心裏流過,她並不說出來,眼角眉梢裏的情緒卻足以讓溫淮洞悉她心中所想。他笑了笑,再次轉身,負手拾階而上。
直到溫淮的身影小到再也看不見,林影才轉身沿著大路向山下走,她的腳腕上戴著鐐銬,走起路來嘩啦嘩啦的響。但她的腳步那麽輕快,像一隻終於逃脫牢籠的鳥兒,翅羽微震,即將飛入廣闊的藍天。
同是送別,山下離人句句機鋒,飽含對波譎雲詭的未來的暗示和許諾。相比之下,天鼎城門前這一場送行就沒看頭多了,主子一臉不耐煩,就差一腳將人踹出門去,屬下背著小包袱,死扒著門洞的牆縫,一臉“誰敢逼我我就一頭撞死”的剛烈不屈。
連小六都忍不住了,苦著臉勸道:“四少,天色不早了,您再不啟程天黑前就趕不到下一座城池了,到時候露宿荒野,您又該說野外的陽光風雨傷害您嬌嫩的皮膚了。”
“不走!我要等羽安姐姐,這等場合怎麽能沒有美人灑淚揮別呢?羽安姐姐不來我就不走!”風輕歌梗著脖子大喊。
風承琰扶額道:“羽安閉關了,估計三兩個月都出不來,我都見不到,何況是你?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把你那抽風勁兒給我收起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
風輕歌大眼睛瞪的溜圓,半晌,泄氣道:“閉關了呀,怎麽挑這個時候閉關,啊,羽安姐姐,我的美人…”
“行了啊,她什麽時候成了你的美人了?你給我正常點,回頭物色個好男人,別成天想著美人美人,你再這樣下去,遲早長歪。”風承琰斥道。
風輕歌翻白眼:“你又不是我爹媽,管我長不長歪。”翻了半天又賊兮兮的笑了,湊過去道:“哎哎,上回看你們的神色,是吵架了吧?羽安姐姐為什麽閉關?不會是因為不想見你吧?”
風承琰瞥她一眼:“別把別人都想得跟你一樣無聊,羽安修煉一向刻苦,她這次閉關是要衝擊臻境五品,你一個開境三品,大概不能理解天才的心情。”
“切!”風輕歌嗤笑:“本少根本不屑理解你們這些變態的心情,本少忙著呢。”
這句話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風承琰極其敏銳的注意到其中暗藏的東西,他皺了皺眉,忽然道:“雖然你在家族裏一向低調,這次出來也是借了遊曆之名,但難保不會有人懷疑。你回去之後老實待著,不要動什麽歪心思,非常時期更要非常謹慎才是。”
風輕歌斂衽抱拳,笑嘻嘻的說了聲:“是!”然後提了提小包袱,轉身就要出城。風承琰卻一把拉住她,沉聲道:“我沒跟你開玩笑,風輕歌,你給我聽好了,沒有我的命令,你絕對不能擅自行動!”
風輕歌不笑了,她看著他,眼神裏那一層玩世不恭漸漸褪去,變得鋒利如針尖,她道:“你的修為暴露了,家主甚至是大長老都會心生不安,這種情況,你要我什麽都不做?”
“那你要做什麽?在內宅裏挑撥離間搬弄是非嗎?”風承琰聲音沉冷:“我的修為是暴露了,他們不安的同時也會心生忌憚,況且我人在學宮,他們能把我怎麽樣?危險的是你,家族裏的水有多深你不是不知道,任何動作都可能會觸動那些錯綜複雜的勢力和眼線,我們現在還太弱小了,不能暴露,暴露就是毀滅,這些道理你不明白嗎?”
風輕歌冷笑:“是誰先暴露的?成大事者不拘兒女私情,你先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說人人都有逆鱗,有先於理智的感情,我就沒有嗎?你憑什麽用自己都達不到的標準來要求我?”
這一次久久都沒有回話,風承琰看著她,目光漸漸就靜了下來,城門前人群息壤,熾烈的陽光無遮無攔的打下來,給所有的東西,樹木、城牆、長矛、人臉…都罩上了一層刺眼的蒼白。風承琰忽然想起初見風輕歌那個午後,那是料峭的初春,陽光怯怯的躲在雲層裏,空氣裏滿是融雪期的冰冷。當時他站在擂台上,連戰十場,雖還是沒有逼出真實修為,他身上的戾氣卻是實實在在被激發了出來。那時候的風輕歌比現在還要矮,還要小,像個白嫩嫩的孩子,可她穿著男裝走上來,對峙的一瞬間,風承琰就從那雙葡萄一樣的眼睛裏看到深藏的仇恨與野望。
風輕歌恨著家主和風承玦,也許比他還恨,隻要給她一點機會,她都會不顧一切的去報複。如今他的修為暴露,風承玦在大戰中立下戰功,家主一定會想辦法殺他以扶風承玦上位,風輕歌若在這個時候動手腳,於公她是在保護他,於私就是在報仇,合情合理,連他也說不了什麽。
可是風輕歌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動搖家主的根本,她有這樣的想法就已經十分危險。
風承琰忽然轉身大步而去,他臉上的表情陰沉如雷雨前的天幕,渾身冷氣直冒,似乎真的被氣得狠了,卻無能為力,隻能眼不見為淨。
風輕歌看著他的背影,眉頭微微皺起來,疑惑道:“竟然沒有把我打暈帶回去,難道被我說服了?”她攏了攏包袱,趁著風承琰還沒改變主意,趕緊轉身跑向城門。
小六小跑著跟在風承琰身後,一路上不敢說話。他心裏想著,四少實在是太桀驁不馴了,少主畢竟是少主,身為屬下,怎麽能如此無禮頂撞?而少主似乎也太縱著四少了,這樣下去怎麽在底下人中樹立威信?
他沉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注意風承琰忽然頓住腳步,一溜煙就越過風承琰身邊,還往前跑。風承琰扯住他的衣領,小六受驚的回過頭,卻見少主臉色已然緩和,甚至帶了點笑意。
“少主您……”小六小心翼翼的開口,話沒說完便聽風承琰道:“你覺得我太縱容她了?不該放她走?”
小六咽了口口水,半晌才點了點頭。風承琰一笑:“葉叔昨日傳信,他已經到了榮城,風輕歌此去,正好撞在葉叔的刀口上。”他笑得白牙森森:“那丫頭,不給她吃點苦頭,她就不知道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