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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八 丹青美人

  四少大名風輕歌,是風氏嫡係其中一支抱養的孩子。


  四少的養父是當代家主的堂兄,原本也是個年輕俊彥,卻在二十歲那年死於肺癆。他未過門的未婚妻非要為他守節,便來到風家,從旁支裏抱了一個女孩兒養在膝下,就算是這一支的血脈。


  這個被抱養的女孩兒就是風輕歌。


  風輕歌的養母與世無爭,本礙不著別人的事,奈何風輕歌是個闖禍精,從小和家族一群男孩子混在一起,喊打喊殺。這種性格終於在十歲那年給母女兩個帶來了滅頂之災,風輕歌吹牛能潛入風承玦的房間偷件東西出來而不被發現,當天晚上就真的去了。十歲的半大孩子不懂人心險惡,不知道她那“生死之交”轉頭就將這事兒告訴了風承玦,結果人贓並獲,風承玦那樣的性子,即便沒什麽損失,偷到他頭上讓他逮住也得往死裏折騰,當即就將風輕歌押入了地牢,大刑伺候。風輕歌的養母在主院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家主繞風輕歌一命,許是被她的誠意感動也或者是被纏的不耐煩,家主將風輕歌從地牢裏放了出來,養母卻因那一天一夜的淋雨勞神,染上惡疾,一命嗚呼。


  從此以後風家大宅裏再沒有那小姑娘呼嘯來去的身影了,她安安靜靜待在自己的院子裏,不久便被所有人遺忘。


  風承琰跟她當然也不熟,四年前他從淮中回到家族,正趕上家族年輕子弟的一場大比,家主故意為難他,不要臉的安排車輪戰。他那時候心裏憋著一口對家主的怨氣,愣是車輪戰裏連贏十場,震驚了一眾嫡係旁係的老家夥們,狠狠打了家主的臉。第十一場就輪到了風輕歌,那吊兒郎當的家夥穿著一身男式的修靈袍,在擂台上盯了風承琰好一會兒,沒等觀戰的長輩們催促,便將手裏的刀一扔,笑嘻嘻的攤手:“我輸了。”


  那天晚上晚楓院裏偷摸溜進一個人,自稱風四少的風輕歌拍著風承琰書房的桌子,說從此以後,小爺和小爺手下的弟兄就跟你混,我們是小弟,負責給你上刀山下火海,你是老大,負責我們的人身安全和榮華富貴。


  風承琰這才知道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小姑娘這些年來都做了什麽,她網羅了一大票親信,都是不起眼的底層仆役,這些身份低賤的,貴人們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卑賤下人滲透在各個院落,不起眼,卻不可或缺。無人得知那些深深宅院裏深不見底的齷齪與肮髒,捂在床底發酸發臭的荒唐事,都順著看不見的線流到了韜光養晦者的手中,年複一年的積累,被所有人遺忘在角落裏的風輕歌,就這樣握住了風家後宅裏幾乎所有主子的把柄。


  這樣一個人的效忠對於風承琰來說作用是巨大的,再加上他父親實在是個廣施善緣的大好人,家族裏許多客卿都念著已故少主的恩澤,眼見風承琰漸漸長成,有不少暗中表示投靠,而風承琰自己,這些年每去一個地方就會買下宅院和產業,安置人手,即便還沒有實力的時候他就在為以後做著綢繆準備,到如今,他手下已經有了運轉成型的勢力和財力。


  在外人眼裏風承琰的依仗是大長老和他身後的長老院,是那些押注的旁支,但這些人風承琰從來都不相信,他要的是自己的嫡係,和自己出生入死,如臂指使的屬下和兄弟。他的實力還很薄弱,看不進家主和大長老眼裏,但是滴水穿石,他相信隻要自己耐心的積累,總有一天會擁有和家主大長老同台談判的資格。


  而這些,一為自保,而為查明真相,手刃仇敵。


  風聲淒切,月光慘淡的灑在這一片沉默的天地裏,花園小池裏的魚兒歡騰的蹦,襯得假山頂上的氣氛越發沉靜而壓抑。


  風承琰一瞬不瞬的看著風輕歌手中的盒子,檀木質地,長寬七寸有餘,厚不過三寸,通體漆黑,一點花紋也沒有。


  他在父親的手劄裏得知那臨湖別院往西十多裏的山包底下,以前也曾有一座宅子。是父親年幼的時候一個旁支的長輩送的,那時候的少主風明是所有人爭相巴結的對象,送套小宅子都算是寒酸的。那宅子位置偏,環境也不是很好,在他的眾多產業裏從沒人注意過,但父親本人過目不忘,看過一遍賬目便知自己有那麽一座宅子。閑來無事的時候他自己去看過,覺得雖然宅子本身沒什麽意思,但有趣的是宅子有一個密室,藏得很深,不是他這樣細心又精通機關秘術的人根本發現不了。後來小山盛夏大雨發生了山體滑坡,宅子被埋在泥沙裏,清理出來後就徹底拆毀。沒人知道那宅子底下還有一個很深的密室,除了父親。


  風承琰當然不能憑此確定那密室裏藏著東西,隻是密室的位置離臨湖別院不遠,根據他收集到的信息,父親當時被困,又曾經讓自己最忠心的護衛帶著信去找臧彌,說明他一直在為身後事做打算,既如此,他也許會利用這個密室呢?


  於是便去試,於是真的,找到了父親最後的遺物。


  風承琰撫摸盒子的手有些顫,但顫隻是一瞬間,男子垂眸又抬眸的片刻已經收斂心緒,拿起盒子,翻身躍下地麵,頭也不回的往書房走。


  風輕歌坐在假山上,托腮看著男子遠去的背影,看看看著就笑了,語氣裏帶著濃濃的譏諷:“都入土這麽多年了,值得你這樣上心的去查?是,那是你爹娘,但你見過你爹娘嗎?反正我沒見過,要是有人跟我說我親生爹娘被人殺了,我才不去報仇呢。”頓了頓,又補充一句:“誰愛去誰去,小爺嫌累!”


  風承琰將書房十幾盞燈籠都點亮了,室內亮如白晝,燭火晃得人眼都疼。風承琰卻不錯眼的盯著盒子,他微一用力就將盒子上精巧的黃銅小鎖掰開,深吸一口氣,翻開盒蓋。


  盒子裏鋪著藕色冰絲錦緞,錦緞上安安靜靜躺著三樣東西:一本有些古舊的書冊、一枝火玉簪、一張整齊疊好的宣紙,從背麵隱約的紋路看,是一幅丹青。


  風承琰愣了一會兒,他想象過父親會留下的東西,也許是什麽能號令舊部的令牌,也許是特殊的修煉法門,也許,隻是一封信。書冊上寫的也許是修煉法門,但風承琰小心的翻開,發現內頁都是空白的,什麽都沒有。簪子的材質是上好的火玉,雕工細致,明明是明烈如火的顏色,簪頭雕的卻是一朵素雅的梔子花。


  風承琰少時聽族裏的老嬤嬤們閑談,知道北境民間一直有個說法,那就是花朵有靈,不同的花有不同的寓意。年輕的小夥子們喜歡送心儀女子花朵,誠然大多數女子都愛花,但挑不對種類,也難能獲得佳人芳心。梔子花不耐寒,在北境是稀罕物,隻有貴族門庭裏的暖房才養的起,梔子花的寓意也很好,是“一生之約”,適合山盟海誓的男女。


  這是父親送給母親的嗎?他們,並不是被人強行湊在一起,而是真心相愛的嗎?


  風承琰拿著簪子怔然半晌,遊移的眼神被那副畫吸引。


  小心翼翼拿起脆弱的宣紙,風承琰將那畫展開在桌麵上,借著明亮的燭火,他看到那副畫的全貌,心中一震。


  那是一副細致的工筆畫,畫裏女子頭上每一縷發絲,衣上每一條繡線都勾勒的清晰明了,細致入微。畫裏的女子不過雙十年華,眉眼一如那秋日漫山灼灼的楓葉一般明豔,她正俯身靠近一叢開的正盛的梔子,許是被什麽人喚了,女子半回眸,眸光帶著一絲疑惑,更多的確是如水的沉靜。整幅的畫作都是墨筆勾勒,畫者卻別出心裁的在女子眼眸和嘴唇上點了朱砂,這三點朱砂仿佛是深潭裏的三尾錦鯉,活潑的一個水花就將沉寂的潭水喚醒。於是這神情有些沉寂的女子便有了少女般的明媚,回眸一顧,百媚生。


  很美,看著這副畫的時候不自覺便能想到作畫人的神態,該是如這屋子一般的書房,案上擺好了筆墨紙硯,素衣的男子挽起大袖,執筆默想片刻,想著白日裏那女子回眸一刹微微疑惑的可愛神情,嘴邊就是一笑,手下細致的勾勒起來。


  勾那烏黑秀發,女子秀發如潑墨如雲錦,每每拂過鼻端都是回味無窮的香;勾那眉眼,女子眉如遠山青黛,目如雲霞點朱,每每挑起來看向他,都能叫他心頭一跳;勾那修頸延項,勾那皓腕柔胰,一筆一筆,勾不盡的歡喜,勾不盡的繾綣,勾不盡畫者難言難解的相思。


  風承琰忽然抬手,他捂住眼睛,明晃晃的燭火在他的手下投出一片沉沉的陰影,陰影裏的薄唇,微微有些顫。


  他從未見過父母,幼時恨過,恨他們將他獨自一人扔在那群狼環伺的家族。後來漸漸長大,那些沒道理的恨意沒有了,他開始幻想父親母親的樣子,想著他們的相遇相知,想著他們相視而笑,為他的到來而歡喜。


  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他是怎樣走過那些艱難的歲月長大成人的?就是靠這些幻想,就是這些隻出現在夢中的溫暖火光支撐著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父親,母親,我看過的現實如此森涼,你們被囚禁被利用被傷害,最後慘烈的死去。我以為你們心裏隻有仇恨和詛咒,然而無盡陰謀與壓迫,竟然還是沒能摧毀你們的善意和情感嗎?


  父親,請告訴我,是否曾有一段愛情,誕生於絕望的土壤,卻開著馨香的花?請告訴我,我的到來是否讓你們欣喜,是否受到了你們的祝福和保護?請告訴我,我該如何為你們,守一方淨土以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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