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羽舞國殤
是啊,嬴政之所以是嬴政,之所以能夠威正八方,正是因為他的雄韜偉略,無人能及,他的城府心思,無人得知。我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以為這不過是圍繞愛情的小言文,卻不想是個錯綜複雜的權謀大傳。他先要是大秦的帝王,才會是荷華皇後的夫君。
我的存在,注定是他不能預測的威脅。眼前項氏勢力還不成氣候,他定是摸清了這一點……不,皇帝在明,項氏在暗,他還沒有摸清,隻是借我的死加以試探。就像試探杜蘅與蒙毅一般。可我也不曉得項家現在的勢力如何,所以我不能死,不能讓皇帝試出來什麽。
“胡亥,怎麽辦……”我有些疼得受不住,眼前的景色人物都開始左右搖晃,更別提集中思想考慮問題了。
“你怎麽樣?”胡亥看我雙目渙散,下意識去看我的傷處,掀開鬥篷和外袍,裏麵已是不能入眼的腥紅。胡亥恨恨地瞪著蒙毅,“你知不知道,就為這個我千羽閣將你千刀萬剮都是從輕而論。”
蒙毅見我臉色白如霜雪,麵露愧疚,“對不住。”
“罷了罷了,”我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你們快去把衣服換回來,然後燒掉吧,隨後杜蘅和我們一同下山,蒙大人等半個時辰再下山。快一些,我有點撐不住。”
我言罷,杜蘅先行換好,我被胡亥背在背上,快幾步下山。杜蘅和雲嬋共乘,由子高這個苦命鬼步行帶回。胡亥與我一入營帳,就喚來了劉行知來看。幸好蒙毅見我是女人,手下留了情,劉行知沒費多大功夫就止住了血。
一路走來,我能感覺到自己被很多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像是無形的手要伸出來扼住我的喉嚨。我都快疼瘋了,既然皇帝如此對我,那我也該給點回應。
蒙毅謹慎,下山後並沒有回營多呆,而是借補給弓箭為由,急急去了,到了夜晚宴飲之時才隨大軍回來,一切做得毫無破綻,滴水不漏。
我在營帳中安心修養了一個下午,勉強緩了過來。高紅雪差人來告訴我,她的舞衣已經準備好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也該是給皇帝下一劑猛藥了,就叫來人回去知會她,今夜即可獻舞。
同那回話的丫頭說話時,我不住地偷瞄胡亥的表情,他倒沒有丁點心疼我的樣子,隻安心看蕪姬遞來的江湖上的密報,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有些心虛,刻意湊上去示好地給他捏肩捶背。
“等會兒偏是要親自去麽?”左右無人,他回頭與我四目相對。
“楚舞我雖然也不了解,可到時我能明確是楚地之人就隻有我自己。隻有我的話才能引起鄭夫人和陛下的注意,所以我不能不去。”我鄭重地搖頭。
他還是打算阻攔我,“可席上沒有你的位子。”
“這,交給你了。”我晃著他的手臂撒嬌地笑道,“隻要今夜你聽我一次,我保證以後事事都聽你的,直到我傷好,半點疤痕都不留的時候。”
“傷好了,就不聽我的了?”他隨意地挑眉。
我從他肩背上輕輕滑下來,滑倒他盤坐的大腿上靠著,“看心情。”
他道,“那今夜想都別想。”
“哎呀,聽聽聽,什麽都聽。”我趕緊騰出沒受傷的右手去勾他的脖子。他低低獰笑一聲,順著我手臂的力氣低首向我。
夜色見濃,雪停時,我已經換了女裝,舉止大方地跟在胡亥身後。趙欣遭了上次的訓斥,看我和胡亥還是與從前一般無二,不爭不鬧,反而定了心神儀態,敷衍過禮數就權當沒我這個人。她這樣愈發成熟穩當的舉動,卻讓我沒了底,總感覺她的背後,有一個人再替她謀劃。
後宮紛爭,趙高奔波於前朝,又極為愛惜自己的這個女兒,希望她能夠早日展露鋒芒,得到夫君的疼惜重視,不會教她以進為退和離間之策。而了解我和扶蘇前事的人,除了雲嬋和局中人基本都沒了活口。難道,是扶蘇……可他明明答應過與胡亥暫時放下私怨,攜手合作,而且他身在都城,不可能立馬得到我受傷的消息還騰出手點撥趙欣。
到底是誰,還有誰。
我眼中是坐滿皇庭宮宴的王公大臣,還有花容月貌的妃嬪媵嬙,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恰到好處的禮貌微笑,他們的一舉一動張弛有度,端然生華,彼此謙遜禮讓。可就在這浮華璀璨下,是他們拚命想要遮掩的陰毒用心,爾虞我詐。那個不停害我和胡亥的人,就躲在裏麵,甚至也在危險的微笑。
這些躲在假麵背後的人,他們豈知麵具下的自己早已在權勢名譽的追逐中麵目全非,迷失自我。
我坐在胡亥和趙欣身後臨時布置的簡陋席位,雲嬋已經回到我身邊伺候。可我們卻處在光線最昏暗的地方,十分不起眼,像是這宴會的一抹影子。我飲盡杯中溫燙的酒,辛辣的熱氣從喉嚨傾泄到我的五髒六腑,扶搖直上刺激著我頭腦保持清醒,不能被表麵的繁華迷惑。
樂聲在帳外響起時,高紅雪像隻驕傲的孔雀,昂首而來。幽藍的裙擺上綴滿了粼粼晶石碎屑,在帳中昏黃的光中閃閃發光,很快就把眾人的視線全都吸引住,不能轉移。她手執一束綠孔雀的尾羽,肩頭袖擺以及發冠都有山雞彩羽、孔雀羽圍簇。隨著每個莊重神聖的舞步,透著不容侵犯的神明仙氣。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她所舞的是《九歌》中《國殤》一篇,《國殤》是對楚國以身殉國的烈士的悼亡,羋原下了極大筆力描寫沙場慘烈,悲壯成仁,更歌頌吟唱了楚國將士的英勇無畏,強悍忠誠。楚國已滅,在此次冬獵時歌舞,也勉強應景。且不是用男子悲戚劍舞,而是女子柔柔羽舞,柔而不折,英氣剛烈。不愧是夢蝶坊的金字招牌,高紅雪。
我始終留意著鄭夫人,卻比我想象得更誇張。她的臉上帶著泰山崩於前而不亂的淡雅,眼中卻是快要溢出來的心馳神往。我基本已經確信了關於她究竟出自鄭國還是楚國那個傳言。
皇帝看著殿下美得奪目燦爛的高紅雪,神情自若,眼中卻是暴風雨中的海麵,波濤洶湧。我鎮定地繼續飲酒,完全不當滿堂人的提心吊膽當回事。
編鍾聲和木竽聲一塊戛然而止,可簫聲和笛聲卻還在繼續。高紅雪摘下厚重的羽冠,青絲滑落時朝皇帝揚起個傾城笑容,比那案上的酒更令人沉醉。她丟下手中的長羽,水袖如月華落出。
簫笛之音是我熟悉的楚國音調,高紅雪舞得則是史書記載過的,從前虞妙思也跳過的,翹袖折腰舞。那是楚國民間歌舞坊流傳的舞蹈,美豔絕倫。讓皇帝眼中的古怪色彩得以平複。卻不能令鄭夫人滿意地微笑。
一舞終了,高紅雪軟下腰肢行禮。皇帝朝她招了招手,要她坐到身邊來。我趁機開口假意對胡亥笑道,“妾雖出生楚地世族,可高美人這般傾國傾城的一曲楚舞,真是美輪美奐,讓人終生難忘呀。”
“民間舞和楚宮羽舞結合在一起,原以為會顯得不倫不類些,也隻有高妹妹這樣國色天香的美人,才既能舞出《國殤》的壯烈又能舞出翹袖折腰的嫵媚。”鄭夫人順著我的話,可是這不經意幾句,終於實在地給了我答案。
羽舞豔豔高貴,翹袖折腰舞嫵媚多情,都是楚地之舞,外地人也隻能在楚國才能欣賞得到。鄭國與楚國相隔甚遠,她鄭夫人未出閣前不會為了欣賞一支舞蹈從鄭國跑到楚國吧?
“即刻,封高美人為夫人,封號楚。”皇帝握著高紅雪的手,眼睛雖是深情凝望,話語卻是毫無溫度,“楚女婀娜,秦女英氣,在你身上就是剛中帶柔,世間獨此一家。”
他的話聽得我心中一凜,這是告訴所有人現在無論秦楚,都是帝國的疆域領土,楚國永遠都會是秦國的包容麽?翹袖折腰舞到了鄭夫人心裏,而《國殤》舞到了皇帝心裏。
言罷,皇帝鬆開了高紅雪的手,側頭對杜蘅冷不丁這麽來一句,“你身子也該好了,今夜宴後陪陪朕罷。”
我下意識地看向蒙毅,他低著頭鎮定泰然地飲下一杯酒,像是沒有聽到。杜蘅白衣勝雪,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夫人位子上,朝著我這片陰暗角落,裝作不經意地一笑。笑眯了眼睛,眯出一顆晶瑩的淚珠,落在她的唇角。
“是。”她轉頭對皇帝時,已經不見了淚花。
蒙毅一直低著頭,沒有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