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初涉世事
不得不承認,杜蘅是我見過的女子中最能哭的。在鹹陽見多了像雲嬋趙欣般柔中帶剛的強悍女人,也見識了蕪姬高紅雪一類美豔刁鑽的。突然冒出來這麽個柔情似水,楚楚可憐的,簡直叫人一個頭兩個大。
鄭夫人采取的是沉默戰術,等姑娘你自己把嗓子哭啞了,哭不動了再說。我陪在一邊,低頭百無聊賴地玩著袖口上的穗子,坐久了就覺得有些困了。
杜蘅看樣子是隻以為自己是代表國家出使外國的使臣,並不清楚自己是被父母國家送來和親的,一時接受不了。可她人身在宮中,大局已定,回天乏術,注定是要被寫進大秦的史書供後世評價的,胳膊擰不過大腿,她如何哀求哭泣都不過徒勞。
許是昨晚和雲嬋胡鬧晚了,我困得厲害,腦袋裏隻想著趕快回去睡個回籠覺。鄭夫人同樣不太坐得住,與我一個淩厲眼神,趁皇帝不在,居然想要叫人動用私刑。
她打得什麽算盤我還不清楚麽?不過是想趁機把杜蘅弄死,再上報皇帝自己一時不慎,杜蘅公主剛烈無比,再觸殿柱氣絕身亡。而我自然成了她的目擊證人,若不與她同氣連枝,合力勸說皇帝息怒,便是一同受罰。
動刑所用的牛皮鞭子已經送了上來,殿門窗戶都緊緊關上。那人美如玉的杜蘅當即被幾個宮女架起,扔到地上撲跪下去。她驚呼一聲,恐懼在她白釉般的臉龐裂開,左右掙紮,卻無力掙脫。
“你們大秦就是這樣對待國外使臣的麽?”杜蘅難以置信地盯著行刑宮女手中的牛皮鞭子。
“方才你已經被陛下指定了名分,雖然未行冊封,但已經定下你是鹹陽宮之人。本宮代掌後印,攝後宮事,自然是有權力替陛下教訓一個不聽話的女人,巧雲,動手。”鄭夫人細細摩挲自己的指甲,語氣相當的漫不經心。
我冷不丁想到多年前羅汀狐假虎威,領她的旨意賞給我的那一頓鞭子,還害得胡亥髒了太阿。心生不忿,胸口有一股子凜然正氣凝聚,卻被董淑貞暗中按住手,不許我有動作。
我驚詫地看了看她,卻聽杜蘅一聲吃痛,鞭子已經落在她單薄的背脊上。薑巧雲下手狠辣,專挑最細皮嫩肉的地方鞭撻,杜蘅疼得大聲哭喊,那哀哀戚戚的孱弱模樣真叫一個我見猶憐。然鄭夫人鐵石心腸,嫌她叫喊引來閑言碎語,就又令人堵住他她的嘴。
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哪裏經得住這般鞭笞,我著實看不下去了,掙開董淑貞的手,一個箭步走上去,拽住薑巧雲的手,喝道,“狗奴才!麗夫人萬金之軀,哪裏經得起你這樣打的!難不成你想要夫人滿身是傷地去服侍陛下,紮陛下的眼麽!”
“大膽虞姬!本宮之令你區區一個公子妾室也敢違抗!”鄭夫人拍案而起,指著我怒罵道。
我不卑不亢地揚起頭與她對視,“你不過是拿著雞毛當令箭罷了!陛下金口玉言給了杜蘅公主夫人位分,若要有個什麽閃失,陛下怪罪,你我都逃不開責任!我是被你強留下來,尚有轉圜的餘地,而你,果然是要自尋死路麽!”
鄭夫人嗬嗬冷笑,“本宮與陛下數年伉儷,豈會因為一個狐媚子就夫妻離心!你不要仗著陛下的幾日寵信,就膽敢不敬本宮!來人,連虞姬一塊拿下!”
幾個宮女上前,雲嬋護在我身側,搶過薑巧雲手裏的鞭子,運力往周圍一甩,眾人都不敢靠近。
“伉儷情深?夫妻?若不是那張臉,若不是夫人的陰謀詭計,怎會有這多年穩居高位?”董淑貞笑意闌珊,眼中浮動的淩光似海上生明月,潮濕寒冷。
鄭夫人一時語塞,她臉上是雍容華貴的妝,粉飾著日漸生長的細紋,在她的發鬢裏白發銀華已無處躲藏。縱使還是這張臉,可終究她不是她。
我扶起地上的杜蘅,她全身都在打著冷戰,像隻誤闖陷阱的小獸,茫然若失,除了畏懼什麽都不剩。她比看起來還要瘦弱,楊柳般的腰肢盈盈一握,並肩時將被幾層華服裹住的我凸顯得膀大腰圓。
“夫人,哪個國家的公主不是國主的掌上明珠,倍加嗬護的。而且您今日動用私刑,不管傳到陛下還是圖安人耳朵裏,都是不好的。眼下不如由妾先待公主去後殿休息調整,夫人在正殿等候。”我盡量使自己心平氣和,“給妾一個時辰,妾會竭力勸說公主留下。到時候,必然由妾親自將公主送入蓬萊殿。”
“半個時辰。”鄭夫人刻薄道。
“好。”我一口答應。
罷,我和雲嬋半扶半擁地把杜蘅帶到了後殿。雲嬋隨身有帶一些應急的金瘡藥,她道一句“得罪了”就幫杜蘅脫下外衣,中衣,麻利地對著傷口上藥。
杜蘅已經止住了眼淚,眼眶紅得幾欲滴血。傷藥落在傷口上,她疼得嘶嘶抽氣,直到雲嬋收拾好後,替她重新穿起衣服,聽她聲如細蚊地說一句謝。
“你也不必謝我,我不過看不慣鄭夫人這般欺負人罷了。”我喝了一口小桃倒過來茶,慢悠悠道,“你為何執意不肯入宮?鹹陽宮和你們圖安宮殿比起來很差麽?是沒有錦衣玉食,還是沒有榮華富貴?”
“父王騙我……父王騙我……原來父王真的在騙我……我才是那個禮物,你們所有人都隻將我當做一個禮物。”她咬著紅唇,看著我的眼中是破碎的光。
“你把自己當成禮物,那你就定是一個擺設。你把自己當成公主,那你在哪裏都會受人尊敬。”我答。
“我不要萬人尊敬,你以為你們秦國有多好,在我眼裏根本比不上圖安的一草一木。”杜蘅看我的眼神冷下來。
“那又如何?”我撩起眼皮,笑容並沒有溫度,“秦國百萬雄師,踏破華夏,圖安呢?若不是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怎會甘心將你這樣美麗的女孩送出來。杜蘅公主,你在你父母的羽翼下長大,未經風雨,不懂這些。可現在卻隻有你才能保你的族人,你的國家百餘年安然無恙。”
“不…我們圖安勇士驍勇善戰,各個都是英雄,父王從小就對我說,秦國軍隊隻不過是花架子,根本不經打。”她固執道。
“井底之蛙。”我好笑地與雲嬋對視一眼,韓國吹牛逼的毛病真是從古到今多年傳承,“如果你的父王真的不畏懼大秦威勢,有何苦要把你送來呢?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是一國公主,你注定要和你父王一樣,肩負起整個國家的興衰榮辱。你今天若任性尋死,那你的國家也會為你陪葬啊,我拚命救你,也是為此啊。”
她哽咽道,“可…可你們的皇帝已經那麽老了,我不要嫁給他……”
“你不要怕,怎樣的女人在陛下眼裏都隻是個擺設,他不過是想把你放進宮裏,你不過是一時新鮮,等他過了新鮮勁自然就會把你拋之腦後。”我遞了杯茶給她,讓她潤潤喉。
“你這是什麽意思?”她不解地看著我。
“我的意思是,或許我可以幫你。”我哼哼笑道,“啊呀呀,左右陛下的時日不長了,隻要你答應幫我做些事情,我就能保證你完璧歸趙。”
“你想要怎麽做?”她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的光亮。
“暫時還沒有想好,但也不會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歪頭道。
她想了想,終是答應,“隻要不讓我侍奉你們的老皇帝,我幫你就是了。”
我滿意地笑了笑,伸手向她,“能自己走麽,我送你去蓬萊殿。”
她把手遞給我,趁著最彼此接近的時候,我悄然在她耳邊說,“一會兒進入蓬萊殿前,我掐掐你的手心,你就即可裝出暈倒的模樣,若不是我叫你起來,就千萬不能睜開眼。”
她驚奇地凝視了我一會兒,乖乖點頭,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好孩子。她就像初入世事的小仙女,懵懵懂懂,若沒有人指引定會摔得鼻青臉腫。我自詡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人,可不想那麽好看的花給皇帝糟蹋了。
鄭夫人驚愕地看著手拉手走出來的我和杜蘅,但我確實是不到一刻鍾就說通了這位外柔內剛的公主。其實這沒什麽難度,我隻是站在杜蘅的角度考慮了一下,哪個嬌生慣養的公主願意年紀輕輕就去侍奉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呢。這是年輕人的想法。鄭夫人一個半老徐娘,當然不能懂。
坐在去蓬萊殿的步輦上,我突然想到她還不知道我是誰,“對了,我叫虞涼思,是公子胡亥的妾室。宮中人心情好的時候也稱我一聲虞夫人,心情不好就隻叫我虞姬。我住在光明台,伺候你的人會告訴你怎麽走,我夫君最近出遠門了,你閑來無事時可以來找我,陪我打發打發時光。”
她把我的名字反複在唇間念叨,忽地綻出個明豔的笑,“你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樣好美。”
深秋百花煞盡,風涼如冰,我攏了攏外袍。
忽然有些想念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