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終於算計
今年鹹陽的雪下得厚重幹冷,一場接著一場,毫無喘氣的空隙。我喝下午後的湯藥,吩咐好初晗該讀的書,便抱著李葳葳的皮匣子與雲嬋出門了。
雲嬋牽來一匹耐寒的好馬,身穿黑色緊身短打的她,腰上的凰翅不著痕跡地藏在披風下,伸手來助我攀登上馬背。
“半個時辰之內,無論得沒得手,我有沒有從那裏出來,你都要先退出來,不必想著來救我。”我最後一遍囑咐她。
她爽快地點頭,“當然。”
就在兩個時辰前,我意識到胡亥交給我保管的通天引被盜。這幾日近我身的除了雲嬋,便隻剩下扶蘇。狐狸尾巴總算是藏不住了。
我早該猜到的,扶蘇看似與世無爭,纖塵不染,其實他才是大秦暗影流光中的流光。而我隻是他的一枚棋子,一枚好騙的棋子。
他利用我間接除掉對他對他母親具有威脅力的阿梳寧,本來打算順手連我一塊銷毀,孰知李葳葳用畏罪自戕使皇帝搜查令作罷,保護著我躲過一劫。
然樂雎為我倆通風報信的事八成也是被泄露出來了,馮改定是為護短,不肯交出樂雎,才給禦膳房招來了滅門之禍。
還有高漸離……
可我想不透的是,當初他為何要承諾帶我出宮,不可能是他一早就算到了李葳葳會為我而死的啊……
“站住!”
一聲嚴厲地嗬斥拉回了我的思緒,一晃眼竟是已來到了城門底下。
攔下我們的正是當值的官兵,估計是看雲嬋穿著怪異起了疑心,也隻有她這樣的高手才敢在白天穿成這樣肆無忌憚地亂晃。
我正想著麻煩了,雲嬋就已不動聲色地亮出一枚令牌。
神奇的是,兩側官兵見了雲嬋手裏的令牌竟恭敬地單膝跪下行了軍中大禮,“大人!”
這下子雲嬋一夾馬肚,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扶蘇府前。
按照我倆計劃好的,我獨自從正門求見,雲嬋從守衛鬆懈的側牆翻進去,尋找被扶蘇拿走的通天引石,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去與扶蘇對峙,拖住他,為她爭取更多時間。
以我對扶蘇的了解,重要的東西他都不會帶在身邊,一是累贅二是太引人矚目。
“我要見扶蘇。”我盡力使自己顯得從容,站在門口向門丁不卑不亢道。
門丁在冬宴那天見過我,曉得我與扶蘇關係匪淺,“這就為姑娘通傳。”
等了一會兒,直到管家親自來請我,滿臉殷勤對我道,“什麽風把姑娘吹來了。”
我沒理他,“帶我去見扶蘇。”
管家連聲答應,將我送到扶蘇正在辦公的書房門前,“公子剛下了朝,正在處理公務,姑娘還是等一等……”
說話間我已一把將門拽開,攜著寒氣快步走進去。
扶蘇的確是剛下朝的模樣,烏冠束發,朝服都沒來得及換,瞧見我進來,眼神裏是我陌生的淡然。或許從來都是淡然的,隻是自己太傻,從沒看出來。
“我的通天引呢!交出來!”我攤手逼問道。
“什麽,什麽通天引?涼思,你是不是病糊塗了!”他表現得一臉茫然,我差點就信了。
我恨不得用李葳葳的皮匣子把他那張虛偽的臉上砸扁,“我什麽都知道了,扶蘇,果然是知人知麵不知心,你騙得我們所有人好苦啊!”邊說著便把匣子打開,將裏麵的東西稀裏嘩啦地倒出來。
扶蘇不解地看著我,“涼思,你這是怎麽了,是誰跟你亂說了什麽嗎?”
“你自己看吧。”我冷冷一笑。
扶蘇隨便翻起李葳葳的一頁手劄來看,估計是剛好翻到了重點,臉色刷的一下白了個幹淨,“這……”
我指著他的鼻子,厲聲質問道,“連親生骨肉都可以丟在下人院子裏不管不顧,到了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再重新帶回來。扶蘇,虧得狗兒一直如此喜歡你。當狗兒住在簡陋潮濕的下人通鋪屋子裏,冬冷夏熱,食不果腹時你卻錦衣玉食,吃飽喝足。夫人痛失親子,自己兒子就在眼前卻不能相認,你卻高官厚祿,喜氣洋洋。我就問一句,憑什麽!”
“涼思,我……”
“當年為了得到李丞相的支持,你欺騙夫人的感情,騙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嫁給你,再冷落她,拋棄她,甚至害死她。你做了李丞相的好女婿陛下的好兒子,而她卻成了李家不肯承認的恥辱。如今對我故技重施對不對,你想借虞家財力和楚國舊勢逼陛下退位對不對?!等你功成名就,是不是我、虞家就都要給你的霸業殉葬了呢!”
“涼思……”
“你又是從何得知通天引在我手上,你連小公子都要害是不是!還是你為了自己去開千機門也要收集那三件寶物!帝位皇權,真的那麽重要麽?你那些說想和我歸隱民間鄉野的,也都是信口胡騶地鬼話對不對?!”
“涼思。”
“恩師之死也是你一手策劃的吧,明知道他刺秦不可能成功,為什麽要給他這條路!還有禦膳房上下,你不覺得自己就是個殺人的魔頭嘛!”
“虞涼思!”
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見扶蘇如此動怒,雙眼猩紅,咬牙切齒,和我記憶裏那個和風細雨般的翩翩公子天差地別。
“既然什麽都猜到了為何還要自投羅網,你就不怕有來無回嗎?!沒錯狗兒是被我丟在下人院裏的,他是我的親子,我確實利用你殺了李氏與趙夫人。也是因為你屠了禦膳房,可你還能怎麽樣呢?你不是喜歡我嗎,那就乖乖嫁給我吧。等我得到這天下,讓大秦變得更加繁榮文明後,你不會為我感到驕傲麽?!”
“住,住嘴!”我被他的可怕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神經病吧!咳咳咳咳咳……”胸口悶痛異常,化成狠狠地咳嗽令我有些喘不過氣。
“乖,回去吧,過不了多久我就能娶你了。你會是新朝皇後,和我共享盛世。我不會殺你,你的哥哥會是我的肱骨棟梁,我保證。”他走過來為我順氣,溫和地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我卻沒有陪他演下去的強大內心,也不敢去相信一個殺人如麻還利用我的魔鬼,“嗬,那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麽時候,什麽時候開始算計我的?告訴我!”
他瞬間冷下臉色,不用力卻利落地推開我,“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被他推得坐在地上,看著他將李葳葳的手劄全部抖落在地上,再丟下一隻燃燒的蠟燭。
“不要!不要!那是夫人最後的東西了!”我嚇慌了,什麽都顧不上就驚呼著撲過去搶那些沒被火燒到的,“扶蘇,你有毛病啊!不要燒了,不要燒了!”
我真行,穿個越而已,變態就遇上倆了!胡亥跟他和愛煮人玩的項籍相比,真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也是這一把火,徹底燒毀了我對扶蘇殘留的卑微的希望。我呆滯地癱坐在地上,任由眼淚簌簌而下,終於痛苦地捂住雙眼,去接受謊言背後殘忍的真實。
“這三年所有,果然是我給自己編織的一場大夢啊。”火光應著我蒼白的臉,淚剛落下就被烤幹,“是我太傻,挑來選去,居然會選擇相信你……”
扶蘇輕輕地蹲下來,冰涼的大手包住我被火燎到還沒感覺的手,“手怎麽燙紫了,我去找大夫,你等等。”
我最恨的就是他這副明明害得人家破人亡後自己卻若無其事,事不關己的樣子。用力抽開自己的手,“不用你假惺惺!”
再我還尚存一丁點理智的時候,暗自盤算著時間差不多了,該讓這兩三年的鬧劇徹底結束了。
扶蘇也沒有要為難我性命的意思,我從地上緩緩站起來,從腰間把他贈給我的香囊不帶一絲眷戀地拽下來,“你給的,虞涼思分毫不取,悉數奉還。”說著又拆下頭上奢華美麗的發飾,脫下身上的衣服。
灰白加厚大袖衫,繡百蝶穿花的棉質曲裾,還有兩支銀釵,一件件地全都從我身上剝下來。就連錦緞弓鞋和足袋都脫好,放在一邊。
“你這是做什麽!莫再胡鬧了!你想了斷,但不要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扶蘇急紅了眼,脫了自己的衣服要給我裹上。
我狠了狠心,決絕地推開他,不再看他,灑脫地一扭頭,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冬天的鹹陽真是冷,我赤足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裏,寒意鑽心,可我不曾後悔自己的任何行為,甚至為此而驕傲。
我虞涼思,小虞爺,眼睛裏容不得沙子,不純粹的感情,虛偽的戀人,我不殺之後快已是心慈。
管家和家丁們見我這樣,慌得趕緊要帶我回去加衣服,孰知屋內的扶蘇忽然大吼,“不許攔她!她要走,就讓她走!”
寒風卷著錐子似的冰碴撲麵而來,我冷得全身從內到外都在發抖。可再冷也抵不過心中的冷,像是堅冰像是雪山,自此終年,積雪不化。
門外某個角落裏雲嬋早早牽了馬等我,厚實的鬥篷帶著她的體溫搭在肩頭,尚且暖了暖我的心灰意冷。
“得手了麽?”我啞著嗓子開口,滾燙的淚不聽話地墜下。
她將那塊貼著我心的破黑石頭在我眼前晃了晃,替我掛回脖子上,“看好了,不能再丟了。”
這場風月,始於算計,終於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