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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無名大火

  睜開眼時恍若是從鬼門關裏出來,全身都使不上力氣,連張嘴都張不開,很快上下眼皮再次擁抱,無能為力得很。


  光明台的桃花開得灼豔逼人,潔白的鴿子在花葉間飛舞,迎麵吹來的風為我帶來一陣溫軟甜香的花雨。


  胡亥手裏的木劍利落地劃出“簌簌”的聲響,回頭時他正好收住劍勢,別劍仰首。


  陽光從他指間溜到他年輕的眉宇,語調輕鬆愜意。


  “天晴了很久,是不是就要下雨了?”


  沒多久,水滴打在我的鼻尖,然後是額頭、肩膀、全身。


  “進去躲躲吧,不然會病的。”他自己這麽說,卻沒動。


  他不動,我也不動。


  “不要。”


  怕就怕一轉身,就看不到你了。


  怕就怕知道你不會說這樣關心人的話,卻還不肯收回停在你身上的目光。


  怕就怕明知是白日發夢,還固執著不願醒來。


  怕就怕夢著夢著,眼睛已能看到的卻是現實。


  “雲嬋……”側過頭,雲嬋真無聲地再給自己包紮手臂上的傷口。


  “你醒了啊?”她騰出一隻手若無其事地在我額頭上試了試,“還是很燙……”


  幾乎是沒有從大腦經過的,“老師呢?”


  雲嬋的動作頓了頓,訥訥答,“如你所見。”


  是啊,記憶還帶著血的溫熱,怎麽還需要問別人呢?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我有氣無力地輕唱,聲音一會兒清一會兒無,淚卻說著眼角滑到發間。


  聽了一遍又一遍,每個音調都早爛熟於心。可學會了,唱出來,真真成了悼亡哀歌。


  我把自己為數不多的力氣都拿來吟唱這首《易水歌》,唱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一搭沒一搭,連走音了都沒發現。


  “別唱了。”雲嬋端來晾好的藥,就要扶我起來

  我沒停下來,繼續自顧自地唱誦。


  “喝藥。”


  依舊一張一合著嘴。


  雲嬋輕歎,“你是不是感到很無助,很迷惑。為什麽扶蘇將你放在心尖兒上,卻總是在做傷害你的事……不對,這不是傷害了。”


  我閉上嘴,靜靜地聽。


  雲嬋冷靜地為我分析,“溫玉夫人,趙夫人,高先生,你說下一個會是誰呢?你兄姊?我?公子胡亥?還是你自己?你好好想想,為什麽你身邊的人會成為他的絆腳石又或者是他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你到底是他的心上人,還是……他的誘餌?”


  “不……”我氣若遊絲地丟出一個字,想讓她不要說了。


  她卻不能會意,“你自己也說過,你不信一個人能一輩子喜歡一個人。可是你信不信那個人從來都是逢場作戲,這樣來說一輩子何嚐不可?虞涼思,你是否該從自己給自己編織的美夢裏醒過來了?”


  自己給自己編織的美夢麽?

  我疲憊地蹙眉闔眼。雲嬋見狀不再多說,“我扶你起來喝藥吧,這是溪姐為你配好的,不會有問題。”


  就像是沒有生命,任人擺布般的玩偶,雲嬋扶起這樣的我,喂藥,擦嘴。苦澀從幹裂的嘴唇蔓延至喉嚨,刺激味蕾和神經。


  嘴唇翕動,“雲嬋。”


  她答,“在。”


  在就好。


  歐陽溪的藥方靈驗,我也配合一切治療,沒多久就退了燒,有力氣進食。可我越來越害怕睡眠,會怕閉上眼就會夢見從前和高漸離朝夕相處的那些過往,然後等一睜開眼,卻再找不到那溫和的故人。


  期間,扶蘇一次都沒來過。


  初晗幾乎日日都在門外等著見我,我不忍,再好些便由著他進進出出。漸漸的,我開始能暫時忘掉一些傷心。


  一日從早到晚不見他,我有些奇怪,便問雲嬋,她卻不願意說。


  直到深夜,仍然見不到那孩子,我忽然心慌,“雲嬋,狗兒呢?是不是被公子帶走了?!”


  雲嬋沉默了會兒,終於肯說實話,“沒有。他從藥理書上看到關於人參的記載,想著對你身子有好處,便央了阿愚阿照帶他上後山去找,結果看到了不幹淨的東西,給嚇著了。”


  我訝異地從榻上彈坐而起,“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這麽大的事怎麽沒人知會我!”


  “宮裏私逃出來個人剛好在後山上被抓了就地解決。這是我不讓阿愚阿照說的。事情可不簡單,你想為什麽逃命會選擇咱們後山,難道是不曉得此山之高之陡麽?你身子還沒好,經不住嚇,經不住勞累。”雲嬋耐心解釋。


  我翻身穿鞋,“那也不成,我去看看狗兒。”


  雲嬋固執著不來扶我。我也不矯情地處處讓人伺候,兀自穿鞋穿衣,就要走出去。


  “姑娘。”雲嬋從身後叫住我,我原以為她又要阻我,誰知見到她難得淺笑,“終於叫你活過來了。”


  說罷,便伸了手過來攙我,往靜閣去。


  初晗被嚇得不輕,已不算小的孩子就縮在床榻內,背抵著牆,瑟瑟發抖。


  我掀了床帳進去,“狗兒。”


  “姊姊。”一見是我,就張開手哽咽著撲過來。


  我抱他在懷裏,輕拍著他的背,輕聲詢問阿照阿愚,“除了嚇著,狗兒沒傷著吧,你們沒傷著吧?”


  二人搖搖頭,眼神有些木訥。


  想想那積雪被血染紅的景象,凶狠的秦兵揮舞的刀劍,那可憐人的死不瞑目,我自己都不寒而栗,何況初晗和兩個半大丫頭。


  “狗兒乖,睡一覺,把這些不開心的事兒忘了罷。明天姊姊讓阿照姊姊給你包竹筒飯。”我心疼地哄他,但這招早就用爛了,於是隻能換換,“那姊姊教你築樂如何?”


  他還是不依,手緊抓著我的衣服不放。


  我會意,“好,姊姊不走,乖乖睡吧,姊姊會陪著狗兒的。”


  他本已能自己一個人住,這一嚇又回去了。我隻得留下來陪他,讓他鑽進懷裏,安心去睡,“你們也趕快休息去吧,燕窩庫房裏還存著些,雲嬋你去熱了給她倆喝了暖暖,貴木這會兒估計也還沒睡,叫他也喝上一份吧。”


  “是。”三人聞言離去,雲嬋走時回頭不忘婆媽地囑咐我,“姑娘夜裏涼,蓋好褥子。”


  我連聲答應,使她安心下去。


  正要睡著,冷不丁聽初晗弱弱地叫我,“姊姊,我夢到夫人了。”


  我曉得他口中的夫人是誰,頓時睡意全無,“夢到什麽?”


  “夢見夫人教我走路教我說話,在炕頭抱我睡覺就像姊姊這樣,還夢見狗兒叫夫人娘……”初晗如實回答。


  我當他是和我一樣太記掛李葳葳了,“好孩子,夫人若知道你這樣想著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夫人好久沒來了,姊姊我們去看看她吧。”


  我鼻頭一酸,“好。”


  翌日早起,初晗在窗下早讀,我坐在火盆邊烤火發呆,手中抱著李葳葳留給我的那隻匣子,那是她一生的所有回憶和秘密。


  初晗昨晚告訴我的夢境,令我對李葳葳充滿了緬懷。


  可當我打開匣子,一片片一張紙手劄,讓我驚愕。能看到多少孤寂涼薄的夜裏,那個至性溫柔大方的女子坐在寬大的桌案邊,一筆一劃書寫落寞。


  “夫人好習慣,換做是我,手劄寫不了幾日就不耐煩了。”


  “深閨無聊,常日無事可做,也就隻能做做這筆墨玩意兒撫慰撫慰自己罷了。我倒是羨慕你,從來都是一身逍遙自在。”


  “那是幼時不懂事,若有夫人一半穩重我便不必受著多年苦了。”


  “你苦盡甘來不是嗎,而我隻能自己和自己的影子作伴,沒完沒了的熬啊熬啊……”


  “夫人……”


  因為還是不放心嚇到初晗的那些事,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頭,多留了個心眼,一大早就叫雲嬋出門去打探。


  雲嬋撣了撣身上的殘雪,快步走進來,在我耳邊道,“姑娘,查到了,私逃出來的是禦膳房的燒火小太監小栓兒。三日前宮裏的鄭夫人吃了禦膳房送去的有毒的食物,差點丟了性命。陛下動怒,要殺禦膳房所有,那孩子事先得知,慌不擇路地跑了,但還是沒能逃過一劫。”


  還是不放心嚇到初晗的那些事,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頭,多留了個心眼,一大早就叫雲嬋出門去打探。


  “禦膳房?!”我夾火炭的手一頓。


  “上至總管馮改,下至夥夫,一個不留。”


  我一時沒能控製好情緒,一口氣上不來,悶在胸口終是狠狠咳嗽出來,瘀血和眼淚揮灑在地板上。


  馮改,樂雎,靜說,夏師傅。我想也想不到,就這四個微不足道的人到底礙了他什麽事。


  “是他……一定是他……”我顫巍巍地抓住雲嬋的手,不敢相信地嚎啕,“為什麽,禦膳房與他無冤無仇啊……”


  難不成會是因為當初樂雎巴巴趕出宮裏向我告知李葳葳的情況?難不成他早就盤算著讓我因為皇帝搜查而死?原來這三年的情愛,全都隻是我一個人在演這場滑稽的獨角戲啊!

  “姑娘勿要多思多想,傷身傷身。”雲嬋著急地給我扶背順氣,“怪我,怪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初晗被我嚇到,丟了書本跑過來,趕緊又叫阿照端藥來。


  我喝下藥,慢慢緩了過來,一摸胸口,才發現不對,“糟糕!雲嬋,我的通天引呢!通天引不見了!”


  天晴了太久,是為了等待一場吞沒所有的風雨。


  美夢讓人迷失方向,也該到了清醒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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