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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隰有荷華

  剛坐下,連早飯準備的什麽都還沒看齊全,門外就晃進來兩個清瘦的人影。我看清後,連忙起身相迎,“夫人,你怎麽來了?又這樣早,您身子骨受得住麽?”


  李葳葳額心挽了素淨的回雲髻,著月白色繡月下曇花單繞薄裙,笑得恬淡靜好,“近來宮中不大好呢,鄭夫人和趙夫人接連病了一場,趙夫人最嚴重,昨個陛下把宮裏宮外的女眷連夜召入侍疾。我守了一夜困倒了被鄭夫人知道,她便將我打發出來,說我身子受不得病氣,叫我出城來受些自然清息,調一調。這可是鄭夫人的意思,就算公子不許你見我,但也沒有不許我見你。”


  “趙夫人?可是那位公子胡亥的生母?”我隨口問問。


  李葳葳點頭,“宮裏除了她,便沒別人了。隻是說來也奇,那小公子在東明殿門外屢屢請求為母親侍疾,都被趙夫人嫌他頑皮誤事推拒了。你說說為人母竟能狠下那麽大的心思對自己的兒子,我一個外人在側都覺得心寒啊。”


  比這更冷漠得我也曾見過,趙夫人到底是恨毒了胡亥還是恨毒了其他人呢?心思埋在她腦袋裏,我們誰也不知道。


  我便當自己沒問過,移開了話題,“不知夫人要來,沒準備好的吃食,是我的怠慢。還請夫人將就一次,用了早飯再去屋裏躺一躺,你的身體最要緊。”


  “吃食不重要,你吃什麽我吃什麽便是了。”說著她便落了座。


  桌上擺得多半是清湯寡水,一小筐白麵饃饃,加了玉米磨子的小米粥,還有初晗最愛吃的芝麻烙餅。


  李葳葳半分嫌棄都沒露出來,像是吃慣了似的,又有初晗作陪,進得格外多些。


  “未出閣前我也最喜歡吃芝麻烙餅,但我的母親卻以此為賤。每次吃都是柳月偷偷買回來,背著母親吃。可現在吃著,卻沒從前香甜了。”李葳葳說話一向如此話裏有話。


  我便不理會,“烙餅的味道不曾變,變得是夫人的心境。”


  她讚成地點點頭,“我最近聽了個有趣的故事,其實也不能說是有趣,顯得對不起故事中的主角了。”她把初晗交給了乳娘,“柳月你帶著晗兒上水閣玩一會兒吧。”


  我曉得她是有話要對我說,“雲嬋你留下看著人收拾碗筷。”


  左右皆屏退,我正經扶起李葳葳往萍閣寢閣裏走。


  她在軟榻上躺好,才從懷中不緊不慢地摸出一片絲帛。估摸著是存放的時間久了,邊角舊得發黃。一展開,是一副美人全身像。


  “這是鄭夫人年輕的時候?”我不確定地問。


  李葳葳輕輕搖頭,“你再仔細瞧瞧。”


  我細細打量著整副畫作,確然看出來個不同,“我記得鄭夫人的右頰上,似乎沒有這顆痣吧。”女子眼睛下角有痣,多為不祥。


  “這的確不是鄭夫人。”李薇薇道,“你在宮中兩年,可曾聽過椒房殿的傳說?”


  我“嗯”一聲,夏師傅和樂雎都和我說過一點點。


  椒房殿乃是鹹陽宮第一禁地,關於那裏的傳言很多,有一種最為荒謬,說那裏是皇帝為先皇後所設的身後行宮,可是自我來到秦朝,都沒有聽說過皇帝有下旨冊封過誰為後,連寵貫後宮的鄭夫人也未坐上後位,何況史書上也從未記載過。可見傳言不真,我並沒有聽之信之。


  她與我交代實話,“二位夫人病著這些日子,我多半都和柳月宿在華陽殿中。子時一過,便會有個人在我窗前,推開窗子又什麽都沒有,鬧了鬼。鄭夫人說此事傳出去會引得闔宮不安,那髒東西又隻找我一個,必是我先前失了孩子陰氣加重所致,這才把我送出來。”


  “這張畫難不成是那鬼交給你的?”我雖然見過神仙,但對於鬼怪作祟卻素來嗤之以鼻。


  她接過話頭,“不,連著幾夜它都在窗台上留下一方血書布條,都隻寫了椒房殿三個字。我便留下柳月一個人去了,一探究竟……”


  據她描述,椒房殿殿內一切陳設皆是十多年前的,卻不似想象中的塵埃堆積,幹淨齊整的好像有人居住似的。院裏所植白梨多數合了花瓣熟睡著,樹下還有一張矮桌一方鋪墊,桌上擺了酒器其中竟也還殘留著酒水。


  殿中各處,一切布置皆按古時帝後大婚新房的標準而所設。牆壁用花椒樹的花朵磨成粉末粉刷,紅黑雙色的羊毛地毯上是用金線編織的鸞鳳和鳴,連床榻都是用的紅帳喜被。


  那畫就掛在正殿的牆上。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鬆,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李葳葳唱起畫上的配詩,這是舊鄭國中流傳頗廣的情歌,載入《詩經》,扶蘇上次罰我抄寫的曲譜中就有。


  “山有扶蘇,山有扶蘇……”我琢磨起這詩,忍不住撥了桃華築過來,邊敲擊音節邊沉思。


  整件事都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卻完全沒有頭緒。


  李葳葳見我也想不出個什麽,“唉,也罷了。左右是宮裏的事情,我們身在外麵,已是脫離苦海,何必把自己再攪進去。罷了罷了,我就在你這多住幾日,避避風頭。”


  我欣然“嗯”了一聲,可看著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卻又不好受起來,“夫人,你可曾怨過我?”


  “怨你什麽?”她反問。


  我越說越心虛,“若不是公子為了陪我,你也斷斷不會失了孩子,我是罪人啊,竟還腆著臉與你坐著說話。”


  她忽然笑出了聲,三分頑皮七分輕柔,“根本就沒有什麽孩子。”


  我有點蒙逼,跟不上這個劇情套路。


  “那日我本要跟你說的,誰想公子闖了進來。”她笑得若無其事,“連公子自己都不知道,自我嫁給他就沒和他同房過呢,隻是有幾個晚上他吃醉酒走錯了屋子。你說說,哪裏來的孩子呢?”


  “可……可為什麽?”我還是想不通。


  她羞道,“其實是我自己被罰跪時忽然來了月事,小腹痛得厲害,無名火湧上來,便和柳月串通禦醫演了場小產報複報複有心害我的人,所以你不必感到愧疚的。”


  我終於跟上了思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夫人這瞞天過海的本事實在是高啊。可憐了公子,又是被陛下斥責,又是被李大人白眼……等等,夫人的意思是……”


  李葳葳笑而不語,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


  “這……又是為了什麽?”我又變得疑惑不解。


  “思娘。”她的目光飄向遠方,“我嫁人前,愛過一個人,用情至深,非他不可。可我後來發現他卻是從始至終都在利用我巴結我父親。”


  我有些聽不懂,或者說是聽懂了卻又不肯相信。


  “好了,不要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你讓下人取了繡撐子來給我,你去給晗兒上課吧。”她說話時不經意低了頭,眼底有晶瑩的痕跡一閃即逝。


  她心裏難過,我不便多問,就順著她的意思來。


  時間還在細細流淌,生活卻是周而複始。李葳葳在的幾日,我們多半在水閣中渡過,初晗端坐在案前規規矩矩地寫字,李葳葳在一旁給他繡秋衣的花樣。我望著盛夏最後一捧芙渠,默默出神。


  邊塞有扶蘇的信傳來,虞家馴養的傳信鴿子也撲棱著翅膀咕咕落在我麵前。


  李葳葳與雲嬋都不是外人,我先拆了鴿子腿上的小竹筒。落筆的人是虞子期,用的是少數人才看得懂的楚國文字,他之前教過我些,連蒙帶猜,大體能明白他是個什麽意思。


  他告訴我,項籍回了沛縣,將與虞妙思成婚。二人同歲,可落在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口舌上卻是項籍可憐虞妙思二十歲了還雲英未嫁。虞子期告訴我這些,竟是為了讓我放寬心,好好潛在鹹陽離皇家權貴最近的地方,監視著他們。


  末了,還有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高漸離失蹤了。和他的長女一樣不告而別。


  我望著高漸離這個名字,心下空空,曆史如運行中的列車,沿著固定的軌跡,到站離站,人們上車下車,今日與我對坐笑談的人,也許明日就會在某個不知名的月台上與我揮手告別。


  而我,卻向著未知的方向繼續旅程,起點在哪,終點在哪,誰人相伴,我一概不知。


  “夫人,姑娘,不好了,趙夫人的病情又加重了,陛下宣了各位公子夫人入宮侍疾。”


  柳月的聲音帶了涼涼秋意,急吼吼地從水閣外傳來。


  我自心跳不止,有一個名字快要隨著心跳蹦出來。


  竟是……胡亥。


  李葳葳放下繡撐子,“這趙夫人年前還氣色紅潤,小半年便過了竟就這樣了,唉,我看她是熬不過這個秋天了。”


  我裝作不在意地開了扶蘇的信,讀了幾行,問了許多我的近況,額外還塞著兩隻香囊,囑咐了一隻給我一隻給李葳葳。


  “夫人。”李葳葳起身之際,我叫住她,“入宮前就請把這個帶上吧,公子說,丁香有安神之效,可以助眠的。”


  李葳葳將信將疑地接過去,“代我謝過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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