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多事之秋
忠心耿耿的婢子?
我喉嚨一幹,雲嬋!
除了她,沒有人是我使喚得動的。
眨眼間的功夫,盧千機已經閃身推開我的房門走出去了。我緊隨其後,從榻上滾下來,三步作兩步地衝了出去。
已是回了陽春別院,是我所看慣了的萍閣景象,一切安然無奇,我疑惑不解,那盧千機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早沒了去向。
我如沒頭蒼蠅般亂看亂找,突然一團黑影從我頭頂沉壓而下,我躲得及時,隻聽一聲悶響,是肉體和土地的親密接觸。
“雲,雲嬋!”我看著她那緊閉的眼失聲尖叫。
是怎麽冷靜下來,把雲嬋弄進屋子裏我不記得了。剝去她一身夜行衣,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從她撩人的鎖骨處拉至左胸心髒的位置,血還在大量流出,我慌得手足無措,大聲叫來了個腿腳利索的護院速速進城去請郎中,幸而扶蘇聘給我的幾個護院中有粗略懂得給傷口止血的人,我照著他說的做,在郎中趕到前,給雲嬋止住了血。
郎中來後,省了不少力氣,“這傷好險好險,再深半寸這位姑娘可就沒命了。”
“救人吧。”我擦了擦額上的汗,由一個叫貴木護院扶著坐在一旁。坐下來沒一會兒,腰上就疼得厲害,這才想起來自己也是傷員一枚。
貴木見狀,想讓郎中來給我看看,我忙拉住他,小聲道,“雲嬋要緊,我忍得住。”
“姑娘心太良善了,對一個婢子都如此關心,先前真是小的誤會姑娘了。”貴木是個藏不住話的直腸子,有啥說啥。
我一笑,“你誤會我什麽?我記得我鮮少與你們這些男護院兒接觸。何況婢子也是人生父母養,在生死麵前,一樣嬌貴。”
他直率點頭,“正是如此,才會覺得姑娘冷淡傲慢。”
我好笑道,“恐怕不是這樣吧,是那幾個原來該在我這近身服侍的妮子私底下和你們嚼的舌根吧?”
話問得犀利,貴木笨嘴拙舌,一時沒法圓過去,撓著頭不好意思了,“姑娘如何知道的?”
“你看,那麽大個別院,我叫得這麽大聲且匆忙,來得卻隻有你們幾個護院兒,其他人可是比宮裏的夫人公主還要嬌貴呢。”我冷笑著道,那四個我一直不知道名字的丫頭越發憊懶,“趕明兒,你就幫我打發她們出去吧,賣了也好,回公子府也好,你自己看著辦。”
貴木有些為難,他是單純善良之人,我卻不是他口中的良善之輩,“對她好她知恩圖報的,是人,遷就她她變本加厲的,便是畜生都不如了。姑娘是這個意思麽?”
傷口疼得更厲害了,我勉強點點頭,“她們的去向便是你定吧,我有些難受,先扶我到那邊的躺椅上歇歇。”
貴木應了一聲,就來攙我。我蓋著小羊毛毯子躺了會兒,還是覺得不舒服,這時郎中也抹了頭上的汗,給雲嬋包紮好了,貴木便又讓他為我瞧瞧。
郎中重新給我換了藥,在我原有的藥方上再添了幾味滋補的良品,一忙活,竟是到了更深露重時候。
貴木為了照顧我,飯都顧不上吃,城門也關了,我便打發他帶著郎中下去吃個飯,給他收拾間屋子,暫住一晚。
我沒什麽胃口,也不曉得餓,就好好守在雲嬋邊上。
她從昏迷中醒過來,我正撐著腦袋靠在她的床沿小憩。帶著殺氣的寒意朝我的脖頸襲來,我猛地睜開眼。她正用左手提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你要殺你的救命恩人麽?”我皺著眉頭,這是第一次見她的刀,她傷太重,嘴唇還是白的,刀刃橫在我身上也在顫抖。
“習慣了。”她放下刀,輕描淡寫地說。
“你們殺手的壞毛病真多。”我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是千羽閣的人,鳳姑娘。”
大白青天那身夜行衣已經足以證明她的真正職業,她是不是那個千羽閣的人,純屬我瞎猜亂說,隻想試試她罷了。
雲嬋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兩眼,“我是千羽閣的人,但我並不是鳳,那是我哥哥,我是凰。”
“你就是那個造成城中多起凶案的殺手?難道不怕我告訴公子你的身份?”我驚奇地看著她。
“我有辦法讓你和我一起,而且你為什不怕我?還有,那些凶案我們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頂罪罷了。”她冷蔑地說道。
“啊,對呀,我都忘了你是一個殺手。”我道,完全無視了她後麵的那個問題,“那你來這裏有何目的?”
“……秘密。”
千萬不要幻想著從一個殺手的嘴裏撬出什麽東西來。他們想告訴你就會告訴你,不想告訴你,就算你讓他們嚐遍酷刑他們還是不會鬆口。
秘密對他們來說,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東西。
大約是同我說話費了精神,雲嬋沒多久又昏睡過去。
“你救我,用意何在?”次日雲嬋自己給自己換了藥後,邊問我邊開始幫我換。
“我很想知道千羽閣到底是什麽。”我大膽地告訴她,自己也乖乖地任她擺布。
“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殺手永遠隻記得仇人,可不會記得恩人。”
“但至少……現在我不是你的仇人。”
“嗬,像你這樣腦子太靈活的小女孩真不知道為什麽要活著。”
“有時候啊,活著比死更難。”自殺還被神仙救的事情,我就不打算再說了,以往的一切經曆我也不打算再說了。
雲嬋不說話,安靜地幫我換藥,我也噤了聲。
夏天素來腳步匆匆,伴著午後蟬鳴,芙蕖競放,一路高歌猛進。幾場過路暴雨,折了院中小湖裏不少荷葉,也衝刷不掉悶悶酷熱。
扶蘇為著上次帶我私自離都的事,被皇帝問責,外調邊塞視察。雖不是什麽要緊事,但皇帝仍然怪他間接害死了皇孫,這一去許是大半年見不著了。
別院中聒噪的都被我除了去,貴木重新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兩個丫頭,都才十四歲,是雙相依為命的異族姊妹。姐姐喚作阿愚,妹妹喚作阿照,姐姐活潑妹妹沉穩,看著她們,竟叫我想起故人。
盛夏時,我身子大有起色,初晗就被送回了別院,卻發現去了公子府多日,認得的字更多,詩經也基本背全,一打聽李葳葳已經開始讓他讀《韓非子》、《呂氏春秋》等頗有深意的書籍。
我這個做老師的自是羞愧難當,反倒真成了扶蘇那句玩笑話中的“慈母”角色。
有了初晗日日在膝下歡鬧,我和雲嬋的日子也不算難打發,但偶爾入夜她會無故失蹤,我猜測許是接任務去了。縱使同住一個屋簷下,盧千機卻是再見不著,隻將為我治臉的藥一日一日定時定量地命人送來。
我十分關心自己這張不爭氣的臉蛋,也顧不得去疑心盧千機的用意。按部就班地吃,不敢耽誤,隻是藥效反反複複,到了秋日也沒有大的轉圜。
“你就這樣在意你的皮相?”雲嬋為我梳頭時看我唉聲歎氣的蔫吧樣子再忍受不住了。
我悶悶道,“女為悅己者容。扶蘇拿那樣巧致的心思待我,我卻不爭氣的很呐。何況,他雖然現在喜歡我品行更多,可久了還是會因為這張醜陋的臉厭棄我的。”
“你不信他?”雲嬋撥了支犀牛角磨製雕玉蘭花發梳將我的頭發挽成結椎式墮馬髻,手法如她的聲音輕軟。
我澹然一笑,“可以說是不大相信真的能有一個人會一直喜歡另一個人,永遠不嫌棄她的缺點。”
“或許……你該等一等的。”雲嬋今日話到倒不少,“萬一就真的能等到呢?”
“你一個殺手跟我說萬一?”我覺得好笑,腦袋裏冷不丁閃過胡亥的臉,一股子鬱氣冒起,“曾經好像是有這麽一個人來著,還曾經要用自己的命護住我呢……”
“誰?”雲嬋的聲音變冷。
前時那些傷人心的畫麵對白一一又想起來了,我心中驚痛,嘴上恨恨地咬牙,“忘了。”
該忘的不該忘的,都把我的腦袋裝得滿滿的,該念的不該念的,都在我的唇齒間不見了。
才沒有多想見他,多想念他。
“姊姊,姊姊,太陽曬屁股啦,怎麽還不起來陪狗兒吃早飯呢?”初晗的聲音從門縫裏溜進來,歡快而元氣滿滿。
若不是阿愚阿照怕我在換衣服,死活拽了他,不讓他進來,不然這麽個八歲娃娃便要衝著他的那股子頑皮勁兒闖進屋裏來了。
我忙命雲嬋把門打開,放他進來,嘴上軟軟責了他兩句,“方才不是叫你先去花廳等著麽,越發性急了。”
他撲在我懷裏,正好壓在我傷上,“狗兒實在想念姊姊啊。”
明明夜裏才摟著我脖子安睡一夜的又說想念了。
我疼得噝噝抽氣,趕緊把他添亂的小爪子握在手裏,“你呀,小嘴老是跟個蜜罐兒似的,再大些,姊姊可要說不過你了。”
一旁的阿愚大起膽子取笑道,“姑娘與公子晗倒真不像是師生,若不是姑娘年齡在這兒,奴婢都要懷疑你們是母子呢。”
我最喜歡阿愚的率真膽大,和樂雎頗為相似,順著她的話低頭和初晗玩笑,“那,不如狗兒別叫我姊姊了,叫聲母親聽聽。”
“姑娘使不得!”雲嬋見我們越來越沒譜了,趕緊出言阻止。
熟知初晗真的乖乖叫了一聲,又丟來一句暖人心窩子的話,“若姊姊真成了狗兒的母親就好了,狗兒一定會孝順姊姊的。”
我趕緊輕捂上他的嘴,玩笑歸玩笑,再鬧下去可就不好收拾了,“好了,這些話我權當你是逗我開心討我的喜,以後不許再對人說,特別是跟你扶蘇先生和葳葳夫人。”
初晗一並乖巧地答應了,我這才放心地牽起他的手去花廳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