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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輕賤榮辱

  我醒時是午後,又是初夏,暑意漸長,穿過回廊時被懶怠的陽光烤了烤,渾身上下都暖了。


  不料我此去去得不巧,李葳葳屋中早有了客人。


  彎彎細眉,月牙眼笑起來格外靈動,紫薇色雲錦夏裝,琵琶袖和裙擺上用銀線勾滿了花樣,配她雙環髻上那對珍珠釵子剛好。


  半年不見,我不得不承認,趙欣越發漂亮了。


  趙欣正和李葳葳閑話,回頭瞥見我來,先是程度不高的震驚再是後來的一聲嘲諷輕笑,“我說是誰呢,原來是被小公子趕出宮去的醜八怪啊,原來你真在這兒呀。是不是小公子嫌你長得太醜,太礙眼了。”


  我整個人僵了僵,“趙小姐好。”


  看她的樣子是一早便知道我沒死,可胡亥不是對所有人都說我被他打死了麽?難不成他喜歡她,已經到了什麽都願意說的地步了麽?


  “去去去,也少在本小姐麵前晃,髒了本小姐和溫玉夫人的眼睛。”她像打發一條狗一樣朝我擺了擺手,不過十四歲的小丫頭就這麽傲慢無禮,不知長大了會是什麽樣子。


  我無端氣悶得很,又是在李葳葳跟前,沒打算跟她一般見識。


  “是我不湊巧了,改日再來看夫人。”正要走就又見她伸出腳似乎要絆倒我。我看著她驕傲自持的臉,有些火大。


  “無妨,思娘,你過來坐罷,這樣我說話不費力。”躺在榻上的李葳葳適時開口,將我喚了過去。


  等我坐過去,她又在我耳畔小聲點醒,“她不過是仗著自己父親的威勢對我使性子罷了,遇上正主也不敢造次。忍著點吧。倒是你,傷得那樣嚴重怎麽就下床了。”


  我搖頭拍拍她的手,讓她放心。心裏卻不同意她的意思,趙欣可是連秦始皇都敢招惹的小蠻女啊。


  其實一開始就沒什麽好氣悶的,在這個朝代,我曾經不過是個供人使喚的奴才,還是個樣貌不討喜的奴才。奴才的喜怒哀樂,無人在乎。


  我該猜到趙欣好不容易遇上我,小小年紀就牙尖嘴利的她從不放過任何諷刺的機會,“聽家父說過有一種人的命最硬,就算挫骨揚灰都能從鬼門關的門縫間爬出來。”


  “哦,是什麽人?”李葳葳和氣地順著她的話問。


  紅唇一張一合,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兩個字,“賤人。”


  李葳葳一呆,抬眼看著稚氣未脫的趙欣。趙欣的目光卻死死地鎖在我身上,我曉得她這是在說我,李葳葳也很快意識到了。


  “趙小姐說笑了,人無貴賤之說,誰生來就是貴人,誰又生來就是賤人?”李葳葳皺眉,從容應對,她開始不喜歡麵前這個任性過頭的小丫頭了。


  “這人是人,奴才是奴才。家父說的賤人大多是在說奴才,奴才下流卑賤,自然就是賤人。”趙欣反應極快。


  李葳葳臉色一白,連柳月和趙欣身邊的芍藥顏色也不好看了。她本就不算能說會道,遇上趙欣這胡攪蠻纏的主,學識再好修養再高,也必敗無疑。


  “趙小姐,此次來就是為了拐彎抹角地羞辱我府上一位食客麽?”李葳葳不滿地眯了眯眼,“最近家父與令尊相交甚密,家父也曾來書要我幫著照料趙小姐些。”


  我聽得一頭霧水,李斯與趙高在此刻便是一丘之貉麽?


  “家父也叫欣兒多與夫人親近呢,夫人又溫柔又漂亮,就算沒了孩子也還是如此大方,欣兒好喜歡夫人啊。”趙欣天真爛漫地一笑,“隻是像虞涼思這樣招來災禍的賤人,欣兒就是不喜歡。”


  指名道姓的一句話,我怔怔抬頭對上她充滿鄙夷的眸子,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我感覺我的整個人從眼神到心靈都是空洞的,已經忘了一切喜悲。


  可她自個兒卻沒意識到那得意忘形的一句已經把李葳葳得罪透了。


  我看芍藥在後麵恨不得再伸出手來捂住她家這個腦子跟嘴長不到一起去的小姐了。


  的確,我是趙欣口中的賤人,除了開了掛的生命值,一無所有。


  “是災禍,是福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趙小姐,我家夫人乏了,就不作陪了。”


  說話的是柳月,在趙欣眼裏也是個卑賤如草芥的存在。趙欣不敢相信一個下人這樣跟自己說話,但礙於李葳葳還在這裏,不好發作,氣哼哼地拂袖而去。


  “這趙家小姐人小氣焰倒高,不就仗著她父親的權威嘛。”待趙欣離開,柳月就憤憤道,“也隻有夫人和涼思你們這樣好的性子,任她施壓。”


  李葳葳為難的看了看我,“思娘,莫搭理她。”轉頭又責備柳月,“你今日這樣口無遮攔,別沒了平日的穩重。”


  我沒有說話,就算想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知道,趙欣說得對,我注定在這個時代裏卑微得如同砂礫,在胡亥眼裏更是連沙礫也不如。


  “聽聞趙小姐舞跳得好,長得又好,家門也好,她有驕傲的本兒。”我心不在焉地答了句。


  趙欣出去時帶了風進來,惹得我和李葳葳相繼輕咳了幾聲,她忙拉著我道,“你快些回去吧,也隻有你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還來看我。”


  “公子呢?”我聽出她話中淒涼。


  “他兩日前就入宮往鄭夫人那裏躲一躲了,隻不過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此刻多半已經在宣室殿問罪了。不過思娘你放心,公子待你好,就算保不住他自己,也會保你。”


  我眼珠一轉,“公子沒來看過夫人麽?”


  “公子回來後一直守了你兩個時辰便入宮去了啊。”李葳葳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暈得及時,糊塗了,在場的柳月也糊塗了,“沒有啊,公子送了涼思姑娘回來,就直接入宮去了啊。”


  她是屋子裏唯一清醒的人,所說的話很有說服力。


  李葳葳垂眼默默思索了一番,方拍著我的手,“思娘,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了……”


  她的神色一派嚴肅帶了幾分悲哀,我點點頭,便是願聞其詳。


  “其實……”她正要開口,屋門淬不及防地被人從外推開。


  朝服的扶蘇,玉冠束發,身後還跟著個披灰白鶴氅的陌生男子。


  這人臉色慘白,毫無血色,明明已是半頭蘆花,臉上卻一根皺紋都看不到,皮膚緊致光滑恐怕連某位六十歲演十六歲少女的媽媽桑女演員都要甘拜下風。


  唯一不好的,是那雙吊梢眼裏盛著滿滿心術不正的邪氣,令我遍體生寒。


  “夫人的身子是大好了?”扶蘇冷著臉一字一句都咬在牙縫裏,壓抑了滿腔怒氣,轉頭看我,“你也是,聽說才醒過來就亂跑,不要命了嗎!”


  我被他喝得愣住,回神時卻已經被他打橫一抱,放進懷裏,招呼都不和李葳葳打,就要帶著我走。


  身後李葳葳軟軟半躺在榻邊,輕輕一笑,溫柔得仿佛快碎了,“夫君出現的好及時,隻差一點,我就可以殺掉思娘了呢。”


  殘忍的話入耳,我卻沒有害怕,反而心上猛地泛起酸楚,直逼淚腺。


  “不愧是李家精心栽培的女兒。好生毒辣。”扶蘇回頭瞥她一眼。


  不,不是的。


  她撒謊。


  她沒有要殺我。


  她不會殺我。


  她的身子比我還虛弱,氣若遊絲,連褥子下的手腳都冷得跟冰塊似的,哪來力氣捅我一刀。


  我正要開口為李葳葳分辨兩句,許是因為被誤會了所在才說出那樣的氣話。卻不知哪來的一粒小石子精準地擊中我後頸上的啞穴,使我一張嘴便舌根發麻,聲帶失靈,不能言語。


  扶蘇抱著我快步在公子府中穿行,那個鶴氅青年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麵。看他沉著淡靜的模樣,卻唯獨他才有對我做手腳的時間。


  走著走著,卻是從府裏走到了府外,“以後,不要再見她了。”


  我緊盯著那廝不放,扶蘇見我不理他,低頭來看時,一粒小石子再次飛來,舌根下的酸麻感頓消,卻是無來由地陷入了昏睡,“啊,你……”


  等醒過來的時候,卻已經躺在了榻上。不見扶蘇也不見雲嬋,隻有那青年不言不語地盤腿坐在一邊的竹席上。


  “你…你到底是誰!”非自然因素的昏迷不會使我喪失體力和行動力,坐起來便厲聲責問。


  “貧道也是扶蘇公子的門客,法號千機,俗家曾是姓盧。”他倒沒有半分隱瞞,老老實實地招了,皮笑肉不笑的臉卻惹得我不寒而栗。


  “哪個盧?”我無意識地護住胸口的破石頭。


  “便是姑娘所想。”他答得四平八穩,聽不出情緒。


  我驚聲叫道,“你就是那個盧生!”


  那個三言兩語就把胡亥性命隨意玩弄的魔頭。


  他對我的恐懼絲毫都不在意,雪白的手托著腮幫子,歪頭又是親和一笑,“許久都沒聽他人叫這個名字了,也是。貧道未出家前,也曾是個安分守己的儒生來著。”


  “不對,不可能。”我拚命搖頭,“你不是盧生,你太年輕了,十多年過去皮相怎會一點變化都沒有!你在騙我!”


  他嘖嘖稱讚了幾聲,又遺憾地搖頭晃腦,“小姑娘的腦筋就是比我們這些老骨頭好使,不過還是見識太少,難不成你沒聽說過人皮麵具這種好東西麽?”


  全身肌肉都嚇僵了,嘴唇不自覺發抖,隻管拽著通天引,“你是來討通天引的麽?”


  他嗬嗬笑著點頭。


  “若我不給呢?”


  “殺了你。”


  我噎住,神經緊繃,頭上仿佛有千斤巨石,就等著我鬆懈的那一刻將我砸成肉餅。


  “騙你的。”他又一歪頭。


  我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我來隻想告訴你一句,你和小公子胡亥隻有一個能活,誰生誰死,選擇權在你。”又是這句,可這次是為了什麽!

  他恍若想起點什麽,拍拍腦袋,“啊,你若不覺得腰上的傷疼,就快些出去看看你那個忠心耿耿的婢子罷,不然她快會沒命了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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