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蕭蕭兮
待曲終,他仿佛如釋重負般鬆了鬆抱築的手,詢問我,“可有什麽地方沒聽懂?”
“這是《易水歌》。”我正色與他說,“老師是在向學生辭別麽?”
高漸離看著我,溫和地笑了,“你果然聰慧過人,這曲子是高某一生中最難得也最遺憾的了,如今傳了你……”
“我不學。”我皺著眉頭打斷他。
“涼思,燕國已亡,荊卿已去,唯有此曲方能祭奠他的在天之靈,我希望你能將它傳承下去,莫辜負荊卿,辜負燕國。”他道,語氣盡顯哀傷。
與高漸離相處二月有餘,我知道在他麵前首先不能提舊燕,然後不能道荊卿。舊燕是他故國,荊卿是他知己,卻都離他而去,我理解他內心痛苦一直小心翼翼,從不觸犯這戒律,可卻是他自己親自揭開了這道埋藏許久的舊傷。
“我說了,我不要學。”我咬著牙固執地說,“老師,你可要想好,你還有兩個女兒。”他的兩個女兒,一個和虞妙思一般年紀,一個尚且九歲,就養在虞府內,大女兒不久前染了風寒不見人,所以我隻見過畫像,還沒來得及去看看真人。我知他對兩個女兒的疼惜,但卻不是以此相脅,隻是怕他這一去,與我們便是陰陽兩地。
虞涼思的人生如一場變幻莫測的大戲,我本是這場戲的旁觀者,機緣巧合得了個妙極的主觀角度。看著虞涼思身邊可愛的人們,溫婉美麗的姊姊,嘴硬心軟的哥哥,生龍活虎的竹馬,還有耐心賢德的老師,我的心中憑白生出了異樣的情愫,是感動,是珍惜,亦或者是不舍,是喜歡。
我猜想,一旦我學成《易水歌》,高漸離便會悄然離去,撇下一對愛女,背著他的築,去往我所陌生的宋子縣,往後一切就會如史書上所記載的那樣,成為《易水歌》最悲壯最慷慨的終結之音。
“學生需要更衣回到席上了。《易水歌》學生是不會學的,恕學生無禮在先,還請老師先行回去休息罷。”我堅決地朝他鞠了一躬,然後喚來萍兒回我住的小院為我更換衣裙。
萍兒重新給我拿來了件豆綠繡海棠的春裳,梳雙平髻,簪在上麵的蝴蝶發飾垂下的淺綠流蘇質感柔軟細滑滑到耳邊,頸間佩了瓔珞項圈,配上虞涼思自己的嬌嫩小臉顯得十分俏皮粉糯。
我望著銅鏡裏的那張陌生而熟悉的麵孔想,或許從前的那個虞涼思還這裏,她會不會讚同我的做法呢?雲湮說她是惡魂,可一十二年來,她除了和虞子期頂頂嘴,也沒幹別的壞事啊。
不過她霸占我身體與命格,讓我白白捱了二十多年苦這事兒,我跟她沒完!
當我重新回到淩波閣時,眾少爺小姐都已經玩得差不多了,興許是項籍的臨時退席,我眼神所及之處都能或多或少地掃到席上少女們的淡淡失望。
等到傍晚,淩波閣這邊就不再開席,天香樓來人隻將我和幾位身份特別的少爺小姐請了過去,其他人都被虞府安排著要麽送回本要麽送到客棧休息。
呂荷不算在身份特別的這個範疇之中,加之她那老木頭爹爹親自來虞府接人,便領著丫鬟回去了。
湊巧我與她一道出虞府宅門,本沒打算跟她客套辭別,她卻轉過臉來朝我盈盈一笑,“虞二小姐好走,若小項爺在席間貪杯,多飲傷身,還請虞二小姐代荷攔一攔。”
我聽得一頭霧水,琢磨半天才明了此話用意,然而人家已經瀟灑地登上了父親的馬車,完全沒有給我反唇相譏的機會。
“咱們還沒讓她登台,她就把自己當個角兒了。”萍兒在我耳邊不滿地哼哼。
我嗬嗬冷笑,“罷了,眼下不是跟她一般見識的時候,別讓其他公子小姐白白看了笑話,丟了項氏山莊和咱們虞家的臉麵。”
萍兒有些意外地看著我,“小姐,你肯這樣想,真是奇了。明明白日席間你還在眾人麵前捉弄她呢。”
“那時渾水摸魚,再如何捉弄她不過圖個熱鬧,可方才不同了呀,她爹還有那幾位在呢。”我指著已經陸陸續續登上馬車的身份特別的公子小姐們道。
萍兒看著我不說話,眼神奇異得讓我心裏發毛,“你這樣看著我幹嘛,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她笑了笑,“隻是覺得小姐似乎變了,若是按照以前那我行我素的性子,小姐現肯定已經和呂二小姐懟上了。”
是嗎?我幹幹地笑了兩聲,沒有接話,兀自踩著小木凳登上接我的馬叉。
正是日暮時分,千裏長空,描上橘紅雲煙,霞光流彩,馬車車頂的四角掛著的銅鈴丁零當啷,載著我往天香樓去。
天香樓又是一夜的觥籌相錯,鶯歌燕舞。虞子期和虞妙思都很忙,就連隨意慣了的項籍都被叔父束在身邊與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應酬。
我像個局外人般,坐在角落裏,隻管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