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卷《閣樓》的故事中,描寫過一個中年婦女汪大嫂,由於她在小說中不算主角,因此盡管她在情節中頻繁出現,也給讀者一種模糊的印象。我想汪大嫂給大多數讀者的印象就是:衣著隨便、韶華逝去、身材臃腫、性格暴烈。
臉譜化的寫作,是小說創作的大忌,龍蛐不會犯這種錯誤,龍蛐塑造的每一個人,都有深意,因此在接下來的寫作中,我要使這個麵目模糊的汪大嫂,在讀者麵前逐漸清晰起來,而且要徹底顛覆她留給讀者的最初印象。
汪長根是典型的貧苦農民,麵目黝黑,神情木訥,一雙粗糙的大手布滿老繭。穿著也很破爛,即使走到鄉鎮上去,也會被人誤認為是乞丐。
他的兒子汪傑卻仿佛天生與貧瘠的土地絕緣,即使出生在這個貧農之家,也帶著一種天生高貴的氣質,長相清秀,穿著幹淨清爽,與這個大山裏的窮村莊格格不入。
十六歲那年的一個下午,汪傑興高采烈地衝進家門,揚著手中的通知書,叫道:“爸爸,爸爸,我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我考上了……”
一聲歎息,坐在小板凳上抽旱煙的汪長根抬起頭來:“小傑,爸爸今天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汪傑把通知書塞進父親手裏,去給自己倒水喝,笑道:“有什麽事,比我考上重點高中更重要?”
汪長根將通知書輕輕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歎道:“我知道你從小就愛讀書,但是你應該知道,爸爸供你上到初中畢業,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我實在是沒有錢供你上高中了。”
汪傑端著水杯,眼裏閃現淚光:“爸爸,這麽說,你要讓我留在這大山裏種地,當一輩子農民?不!我不當農民!我要上高中,考大學,我要憑自己的努力,到城市裏去生活!”
汪長根歎道:“小傑,你不要激動,爸爸並非不讓你上高中,隻是你跟著爸爸,確實沒有錢上高中,因為爸爸太窮了,所以你必須離開爸爸,離開這裏,去大城市找你的媽媽,隻有你媽媽,才能供你上大學……”
汪傑手裏的杯子險些掉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媽媽?爸爸,你在胡說什麽?媽媽不是早就死了嗎?”
在汪傑從小的記憶裏,根本沒有母親的形象。父親早就告訴他,母親在他出生那年便染病去世了。今天父親忽然說母親還活著,實在令汪傑懷疑,父親的精神是否正常。
汪長根手指顫抖,從懷裏掏出一個肮髒的信封,從裏麵取出一塊連著紅絲帶的玉佩,還有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遞給兒子:“這是一九八二年,你母親走的時候留給我的,那時候你出生還不到三個月……”
汪傑接過玉佩和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子的半身像,紮著麻花辮子,穿著知識青年下鄉時流行的黃衣服,瓜子臉,淡淡的秀眉,挺秀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神態天真,給人一種極度水靈靈的美感。
汪傑不由看得呆了,顫聲道:“這……這就是我的母親?爸爸……”
他望向父親,實在難以把蒼老黝黑、神情木訥的父親,跟照片上這名秀美的下鄉女青年聯係起來。在他想象中,母親就跟這山裏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大手大腳,粗俗醜陋。
汪長根點著頭,歎道:“不錯,這就是你的母親,她的名字叫蕭黛玉……”
蕭黛玉?汪傑的目光凝視著照片上的女子,那種水靈靈帶著哀愁的氣質,確實很像《紅樓夢》裏的黛玉。
汪長根道:“你的母親由於出身小資產階級家庭,一九七四年被下放到這裏學習,來的時候,你的母親還是個小姑娘,長得漂亮,又聰明伶俐,很討人喜歡,本來文革一結束便可以回城,可惜她得罪了村裏文革小組的組長,因此她一直拖到一九八二年才走……”
汪傑凝視著父親:“爸爸,我有兩個問題,第一,媽媽怎麽會嫁給你的?第二,媽媽回城的時候,為什麽不帶著我們父子倆?”
汪長根悲歎道:“小傑,你應該看得出來,你的母親怎麽會喜歡我這個農民?她當年之所以嫁給我,是在得罪了文革小組的人之後,被迫找個依靠。後來她總算有機會回城了,我卻成為了她的累贅,因為知識女青年回城工作,有很多限製條件,其中一條,就是未婚未育最好,所以她不能帶著我們父子倆走。幸虧當年我跟你母親,也沒有領正式的結婚證……”
汪傑咬著牙:“這麽說,是她拋棄了我們父子,就為了無牽無掛回城裏上班?”
汪長根瞧著兒子,渾濁的老眼裏閃過愛憐的神色,歎道:“小傑,你不要怪你的母親,其實當年她舍不得離開你,臨走時抱著你哭成個淚人兒,但她必須走,如果帶著我們父子,她回城找工作會遭受很多刁難。小傑,你母親沒有真正丟下你,否則她臨走時便不會留下這個玉佩和這張照片,囑咐我如果孩子長大了,如果農村的條件實在不好,你可以去找她……”
汪傑將玉佩和照片遠遠地扔了出去,哭喊道:“不!我不會去找她!爸爸,你為什麽要為她說話?這分明是她拋棄了我們父子!她看不起你,也對我沒有感情!她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就算我現在去找到她,她也一定嫁人了,一定不會認我這個兒子!爸爸,我不會去找她!我寧願當一輩子農民,也不會去找她!……”
汪長根慌忙去撿回玉佩和照片,揣進懷裏,抱住兒子,泣聲道:“小傑,你不要激動,不要怪你的母親。她一個水靈靈的女子,怎麽能在這窮山溝裏委屈一輩子?這一切都怪我,其實我早就該抱著你去找她了,我知道她不會收留我,但你是她的兒子,她一定會要你。隻怪我一直很自私,舍不得你離開我身邊。如今我不能再因為自己,耽誤了你的前程。小傑,聽爸爸的話,去找你的母親吧。我想她這些年之所以沒來看你,一定是因為她自己在城市裏生活得也不如意,所以你更應該去找她,去看看她……”
汪傑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把腦袋埋在父親懷裏,泣聲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永遠陪著爸爸……”
考上重點高中的喜悅,被突如其來的身世擊得粉碎。汪傑吃不下晚飯,沿著村裏的土路散步。夕陽即將下山,遠方暮色蒼涼,就如同汪傑的心情。
對父親的話,汪傑起初難以置信,但隨即想起自己天生相貌俊秀,不像父親,也絕不是這村裏任何一名粗陋婦女的遺傳,又想起村裏人看自己的目光,總有點怪怪的,有時候在自己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如今汪傑總算明白了,村裏人一定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隻不過自己從小到大清高孤傲,極少與村裏人交流,因此一直懵懂不知。
經過一個院子,裏麵隱隱傳出女子的嬉笑聲。
汪傑皺著眉頭,正想快步走過,背後一輛摩托車疾馳過來,同時院門裏走出一名女子,埋怨道:“小拐子,怎麽這麽晚才送來?”
汪傑轉過身,見到摩托車上笑嘻嘻的青年,猴臉,留著小胡子,正是村頭小賣部的小拐子。小拐子將摩托車上的兩紮啤酒卸下來,嬉笑道:“嚴大姐,光你們幾個姐妹喝酒好沒意思,要不要我這個爺們兒進去陪你們?或者……”
目光移到汪傑身上,笑道:“或者讓我們虎頭村的高材生汪傑小兄弟進去陪你們?”
那女子穿著小紅襖和牛仔褲,大約三十來歲,身材略顯臃腫,有幾分嬌媚的姿色。她叫嚴金花,老公常年在沿海城市打工,她一個人帶著八歲的女兒守在家裏。嚴金花的名聲在村裏是不好的,聽說跟很多男人有染。嚴金花很喜歡汪傑,汪傑卻很討厭她,從不理睬。今天見到汪傑,嚴金花照樣雙眼發光,嗲聲道:“哎呦,我們的小傑怎麽來了?快進來,我今晚招待客人,做了很多好吃的,你還可以學著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