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一卷完

  “……”祁威張了張嘴,啞聲道,“是,不過阿爹會想辦法的,夜兒不會死的。”


  “家法不可違,阿爹不必為孩兒冒險,兒子隻是不想做孤魂野鬼,就讓那桃樹與孩兒都付之一炬吧。”祁元夜不想再橫生枝節,祁家的生養之恩他以命相報,多活了今生的十多年,他已滿足,隻是遺憾未能再見翰兒和師父一麵。


  “不會的,阿爹——”


  “阿爹不必再說。”祁元夜不想多談,揚聲喊了玉珠進來。


  “玉珠伺候孩兒多年,如今已到了成親嫁人的年紀,兒子想為她求一個恩典,放她歸家。”五年了,瘦黃的小丫頭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祁元夜突然想起了侍琴、香翠,也不知她們如今過得可好,有祁修、尹子楓照料著,想必是安穩的吧。


  “好。”祁威點頭,看著又低頭沉默的祁元夜,小心問道,“夜兒可還有什麽要說的?”有什麽想和阿爹說的,害怕也好,委屈也好,將你的不甘怨恨通通發泄出來,隻是不要沉默。


  “沒——”看著父親眼中深藏的痛苦和內疚,祁元夜拒絕的話隻說了一半便息聲了。恨嗎,怨嗎,起初是有一些的,可日子久了,自己都忘了為何要怨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也許他也曾愛過自己,隻是不曾鍾愛,所以在舍棄時,才會這麽輕易。


  “阿爹今天陪夜兒用飯吧。”往事隨風散去,今天也許是他們父子最後一次促膝而談了,他們都該珍惜。


  “好好好,玉珠是吧,去大廚房讓他們準備酒菜,就說是大爺要的。”祁威握著祁元夜的手連連說好,怕廚房的人使壞,還將腰牌扔給了應聲而來的玉珠。


  “是,奴婢遵命。”玉珠領命離開,祁威祁元夜父子二人相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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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爺,公子,飯菜好了。”玉珠忍著屋內壓抑的氣氛,輕手輕腳的將酒菜準備好,正要退出,就被祁元夜叫住了。


  “你去吩咐他們——砍樹吧。”祁元夜咽了幾口唾沫才將話說完,麵上雲淡風輕,可攥緊的手卻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公子,那樹——”玉珠不懂,公子剛剛不是還不同意麽,怎麽一會就改了主意。


  “去吧。”祁元夜不欲多說,揮手讓她退下。


  “是。”玉珠不情願的一步三回頭,盼望著祁元夜改主意,不要白白浪費了一床被褥,隻是走到門口了還是沒聽到,氣呼呼的撩起門簾跑了出去。


  祁威看著還在晃動的門簾皺眉,見祁元夜習以為常,不讚同道,“夜兒的性子還是沒變。”將下人寵的無法無天,竟敢對主人甩臉子。


  祁元夜笑了笑未說話,祁威也未再說什麽,隻是不住地替他夾菜。一人有心彌補,一人有意配合,一頓飯吃的倒也算溫情脈脈。


  “阿爹,這第一杯酒,孩兒祝您長壽安康,就算是提前拜壽了。孩兒不孝,往後不能侍奉身側,還望父親多多保重。”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祁元夜突然想起這麽一句話,今日過後,他們父子陰陽相隔,千言萬語,俱都化作杯中淡酒。


  “好。”飲盡杯中酒,苦澀堵在嗓間心口,除此一字,祁威再說不出一句話。


  “這第二杯酒,孩兒叩謝父親的養育之恩。”祁元夜俯首行大禮。


  “好。”沒有將人扶起來,祁威再次一口飲盡烈酒,燒的心口發燙,眼角發酸。


  “這最後一杯酒,兒子求您照顧好翰兒。”連同我的疼愛都一並給他。


  “好,為父答應你。”這是父親對孩子的承諾,諾成必踐。


  “……”


  “公子,大爺已經走了,我們回吧。”祁元夜蒼白著臉色望著祁威消失的地方,玉珠有些擔心,今天的公子怪怪的。


  “好。”祁元夜扶住門框,轉身看到已經嵌入樹心的鐵鋸,“刺啦刺啦”來回拉動的聲音傳入耳中,像是拉鋸在了他的心上。


  “嘭——”樹轟然倒下。


  “噗——”眼前一片血紅,祁元夜聽著耳邊玉珠焦急的哭喊,卻沒力氣睜開眼睛,滿身的疲累讓他隻願這一覺睡死過去再不要醒。


  “公子,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這一覺仿佛睡了百年,前世今生倏忽而過,最終隻留下翰兒遠去的身影,這一次是真的要永別了。


  “約莫有一個時辰了。”玉珠有些後怕,公子突然吐血倒下,怎麽都叫不醒,若不是還有呼吸,她都以為他……


  “才一個時辰啊。”他卻感覺像是過了數年,玉珠立在影影綽綽的燭光中,祁元夜突然起了不舍之情,不隻是對相伴數年的丫鬟,還有靜心院,祁府諸人,甚至是這個朝代,這一次他應該可以真正地安眠地下了吧。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解脫,再年輕的皮囊也掩蓋不住內心的蒼老,他已經太累了。


  “坐。”祁元夜拍了拍床沿,玉珠也不客氣的坐了下來,“玉珠姐姐有十六歲了吧。”


  “是,公子。”玉珠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認真答道。


  “正是二八年華,也不知誰家的小子有福氣能娶到玉珠姐姐為妻,到時聘禮可不能少。”祁元夜看著少女在燈光的掩映下粉紅的臉,打趣道。


  “公子這是在說什麽,奴婢要跟著公子,一輩子不嫁人。”玉珠有些羞惱的嗔怪道,覺得公子愈發的不正常了。不過她說要跟著公子一輩子的話倒是真心實意。公子性子好,即便不受寵,這麽多年也沒有虧待她,一個人過一輩子也沒什麽,不用伺候公婆相公,不用處理妯娌關係,最主要的是不用為柴米油鹽發愁,不用擔心吃不飽穿不暖,也不用擔心天災人禍兵連禍結,更不用擔心活不下去。


  “盡說傻話,男大當娶,女大當嫁,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笑什麽?”祁元夜被玉珠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有些尷尬,回過神來才發現以自己的年齡說這些話確實有些不妥。


  “奴婢沒笑什麽,隻是覺得公子的神情嚴肅,好像在交代遺言一樣。”說完覺得這話有些不吉利連忙呸了幾聲。


  祁元夜也不在意,繼續道,“倒不是交代遺言,隻是公子明天要離開了,所以——”


  “公子要去哪裏?奴婢也要去。”玉珠驚訝地追問,她從未聽說過公子要離開,他瞞的也太嚴了,不過跟著公子在哪裏都一樣,她對祁家並無深厚的感情。


  “公子也不確定,總之很遠,不適合與你同去。”祁元夜搖頭拒絕,即便是告訴小姑娘他要去的地方是碧落黃泉,恐怕也沒有話本上寫得那麽淒美傳奇。


  祁元夜見玉珠皺起眉頭,沒等他反對,便下了決定,“今晚你收拾收拾東西,明早有人送你離開,身契盤纏你不必擔心,這盒子裏的東西就算是公子我給你備的嫁妝,沒別的事就下去吧,公子我也要去休息了。”


  “公子這——”玉珠捧著盒子傻愣愣的站著,眼睜睜的看著祁元夜走了出去,門“哐當”一聲在她眼前關上,大晚上震得她一個激靈。半晌後,她才反應過來,提裙追出去,隻是正房的燈火已經亮了又息。


  “公子,這究竟是為了什麽啊?嗚嗚……”


  缺月寒霜,暗雲滾動,又是一夜風雪。


  ————————————


  公元前一八三年。


  趙國,文王十年,十一月初八。


  大雪。


  “二公子,老侯爺他們還在等著呢。”前來請人的小廝苦著一張臉看著攔在他麵前的潑辣姑娘,急得都快哭了。


  “去吧,公子我也要離開了,將這個交給來人,他會安排你返鄉的。”信裏的藥方是他根據白舅母昨日的脈象連夜開的,也許再過不久他就要有一位小表弟了,隻可惜他不能親眼見到了。祁元夜越過玉珠,跟著跑腿的小廝頭也不回的離去。


  “公子保重。”玉珠抱緊懷裏的木盒信件,望著祁元夜離開的背影咬唇紅了眼眶,今日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公子你一定要保重啊。


  “姑娘,我們走吧。”


  “嗯。”


  “二公子,我們快些吧,老侯爺該等急了。”小廝看祁元夜盯著小丫鬟的背影不放,心下暗暗唾棄,祖父傳喚都敢敷衍,還色眯眯的盯著人家小姑娘,真是不孝子弟。


  “……”收回目光,祁元夜低頭看著厚厚的積雪,舊雪未融,新雪又下,今日一別,再無相見之日,故人珍重。


  “二公子,到了,奴才告退。”小廝將祁元夜待帶到祠堂門口,就快步離開了,祠堂重地可不是他一個小小奴才能靠近的。


  抬頭望去,書寫了“祁家祠堂”四個大字的牌匾堂堂正正的掛在正中央,不知粉刷了幾回的牆麵一塵不染,緊閉的大門將世界分割成了兩部分,外麵冬日和煦,裏麵是什麽光景,誰又知道呢?

  沉重的木門發出痛苦的“吱呀”聲,它見證了歲月悠悠,見證了曆代主人的興衰榮辱,它已經足夠蒼老了。門外的亮光順著門縫偷偷潛入,又隨著大門的關閉再次緩緩退出老屋,如閃電一瞬照亮了排列的整整齊齊的祖宗牌位,多年後他的靈位是否也會在這裏迎接清晨的第一縷晨曦,是否有人撫摸著他的靈位點上一炷香,撒上一杯酒。


  大概是不會的吧。


  “祁家子孫,凡獲罪身死者,不入祖墳祠堂,不享香火祭祀。”


  多年後,恐怕再無一人記得祁家元夜。


  了無痕跡。


  ——後記


  祁氏族譜

  祁元夜生於趙惠王三十一年(公元前一九五年),十一月初五。


  暴病卒於趙文王十年(公元前一八三年),十一月初八。


  年十二。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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