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無題

  怎會不記得?

  投敵叛國者,殺。


  貪汙受賄者,殺。


  以權謀私者,殺。


  欺壓良善者,殺。


  不孝親長者,殺。


  不睦兄弟者,殺。


  祁威一直以為所謂家法隻是擺設,卻沒想到第一個試刑的居然是自己的孩子。“不睦兄弟者,殺”,他的孩子何曾不睦兄弟。可現在所有人都這樣認為,甚至連夜兒的母親都親口承認了。祁威從未像這一刻厭惡白氏,朝夕相處多年,他豈能不明白她的想法。當年白氏壓下事端也許是為了元夜,可更多的是怕人怪罪她教子無方,至於今日說出“真相”——也不過是先下手為強,想要脫身罷了。白氏自以為將自己的癲狂涼薄隱藏的很好,可別人不知,祁威又怎麽可能不知曉,隻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未曾做出格的事,他便也裝作不知曉。可恨她今日居然為了撇清關係裝瘋賣傻,既然瘋了,便一直瘋下去吧。


  祁威抬頭深深看了一眼祁老侯爺,半晌後蒼涼的笑了起來,“您當初開祠堂定家法時,可曾料想到今日,果然是盛名累人啊。兒子會睜大眼睛看著,踩著夜兒的屍體,祁家這忠臣良將的帽子又能戴多久。”說罷站起身就要向外走去。


  “站住。”祁老侯爺顫抖著手指著背對著他的祁威。


  “怎麽,您是否要治兒子一個不孝之罪,與夜兒一並打殺了?”祁威轉身諷刺一笑。


  “放肆,隻要祁元夜一日是祁家的子孫,就一日要受祁家的家法,怪隻怪他生錯了人家認錯了親,你好自為之。”祁老侯爺囁嚅著嘴唇,終究隻是長歎了口氣。


  祁威眼睛一亮,“若他不是祁家子孫呢?”


  祁老侯爺未接他的話,隻是皺眉道,“事情必須有一個交代,祁元夜必須死,你可明白?”


  “兒子——”祁威似有所悟,正欲開口,就被院中的吵鬧聲打斷了。


  “大爺,求求您救救公子——大爺。”


  “發生了何事?”祁威一眼認出跪在台階下啼哭的女子正是祁元夜院中的丫鬟玉珠,揮退了欲上前的祁安祁平二人,詢問道。


  “公子……奴婢……”玉珠奉祁元夜之命來請祁威相助,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隻能焦急地比劃著。祁老侯爺出門見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拍著祁威的肩膀讓他以大局為重。


  “罷了,邊走邊說。”祁威不知祁老侯爺的深意,喚起丫鬟,抬腳往外走去。


  “公子與奴婢……”玉珠一邊跟著祁威的腳步朝靜心院走去,一邊細細地述說著原委。


  ————————


  半個時辰前,靜心院。


  “你們是什麽人,來這裏幹什麽?”玉珠推開半掩的院門,正納悶自己是否上了鎖,就看到幾個小廝鬼鬼祟祟地出現在院中。


  幾個小廝互相觀看推攘,最後一個拎著斧頭的小廝站了出來,朝祁元夜恭敬地行了一禮,才拘謹道“奴等奉命來砍樹。”


  祁元夜看了眼他們腰間的木牌,又看了幾眼他們手中的斧鋸砍刀,頓生不妙之感,卻仍隻是皺眉問道,“奉誰的命,砍什麽樹?”


  拎著斧頭的小廝看二公子沒傳聞中的那麽可怕,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伶俐道,“是管家讓小的們來砍那棵老桃樹。”


  祁元夜順著小廝的手指看見了那顆即將被伐倒的老桃樹,眉心跳了一跳。按壓下心口的不適,祁元夜點頭,“哦,那管家可說是為了什麽?”


  拎著斧頭的小廝用凍得通紅的左手撓了撓頭,不安道,“好像是與大夫人的病情有關,具體的奴也不知道。”


  “母親又發病了麽?”祁元夜突然想起了五年前道士的話,“二公子屬虎,小公子屬龍,龍虎相爭,必有一傷。貧道夜觀天象,白虎移位,青龍式微……”


  “二公子若是無事,小的們就開工了,待會還要向管家複命。”小廝揮了揮手中的斧子,打斷祁元夜的思緒。見祁元夜半天沒反應,便當他答應了,領著餘下的人朝老樹走去,在雪地上留下淩亂的腳印,嘎吱作響。


  “慢著。”


  就在小廝們掄起手中的工具,祁元夜從茫然中回神,出聲喝止,他走到樹下,撫摸著幹枯粗糙的樹皮,來年也許它能再一次煥發生機,到時候翰兒也該回來了吧。


  “此事先放一放,等我將事情弄明白再說。”祁元夜扯了扯被撕開的棉被,撫著已經失了綠色的樹葉說道。


  “可是祁管家那裏……”被祁元夜攔下的小廝們具是一臉為難。


  “那就讓祁管家來找我。”


  “……”


  ————————————


  “就是這樣,他們去找祁管家了,公子讓我來找大爺。”玉珠緊跟著祁威的腳步,有些焦急,“公子最是寶貝那棵樹了,甚至連過冬的棉衣棉被都披在了樹上,若是被砍了,指不定怎麽傷心呢。而且那棵樹可不是一般的樹,前幾天它還開花了呢,大爺您千萬要攔住他們。”


  “你說的可是真的?”祁威的腳步一頓,轉身問道。


  “什麽真的?”玉珠被大爺突然停下的腳步嚇了一跳,愣愣地問了一句。


  “那桃樹前幾天開花可是真的?”祁威又重複了一遍,麵容嚴肅。


  “自然是真的,奴婢不敢欺瞞大爺。不過桃花隻開了一夜,第二日早上便落了,奴婢也隻看到了滿地的落花,那花瓣都被公子收起來了,公子還折了一枝,那上麵的葉子到現在還綠著呢,大爺若是不信,盡可去看看……大爺……”玉珠怕祁威不信,恨不得將當日的情景重現,隻盼望大爺能為公子主持公道,一抬頭卻見祁威已經走遠,連忙跟上去。


  “二公子,老奴也是奉命辦事,還請公子不要讓奴才為難。”還未進門,玉珠就聽見了管家的聲音,公子遲遲不出聲,玉珠有些擔心,不僅抬頭看向在門前站定的祁威,不明白他為什麽不進去,“大爺——”


  “吱呀——”


  “兒子見過父親。”


  “老奴見過大爺。”


  祁威頷首,“我與二公子有話要談,你等先在偏房裏候著。”說罷不理身後諸人的麵麵相覷,帶著祁元夜進了書房。


  “阿爹來吧。”燒過的煤炭隻剩下些微火星,祁威幾乎是爭搶著奪過祁元夜手中的鐵鉗,將碎碳一塊塊夾入火爐,聞著下等碳中傳出的臭味,暗了暗眸光。


  “父親喝茶。”火爐上茶壺中的水開了又涼,衝出的茶水也錯了味道,尚未舒展開的陳年茶葉沉在碗底,入口一股苦澀。


  “這就是你這些年喝的茶?”祁威抬頭環視一眼年久失修的房子,破損的窗紗被粗糙的麻紙堵上,剝落了紅漆的窗柩,還有眼前人身上泛黃結板的棉衣,頓覺這一口茶像黃連水一般苦到了他心裏。


  “是,若不是父親到來,兒子還不舍得拿出來呢。”祁元夜又為祁威滿上,“隻可惜茶盞都被孩兒打碎了,否則紅泥小火爐,冬雪品香茗,豈非雅事?”


  “這些年……”聽著祁元夜輕描淡寫的話,祁威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莫名滋味。


  “這些年孩兒過得很好,真的很好。”像是怕祁威不相信,祁元夜睜著一如當年水潤明亮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


  “過的好就好,好就好。”祁威伸出手想像從前那樣摸摸他的頭,終究是落在了肩膀上,心中湧動的萬千情緒終究都化作了一聲歎息和微紅的眼眶,“以後……”


  “沒有以後了。”祁元夜不顧祁威的震驚,繼續道,“終究是要給所有人一個交代的,孩兒明白,父親不必為難。”


  “你都知道?”雖是疑問的語氣,祁威卻已經十分肯定了,但還是忍不住激動道“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是。”祁元夜語氣十分平淡,“五年前孩兒就猜到這是一個局,隻是不能肯定布局的人是誰。今日韓相尋上門來,又見了日照,孩兒才最終確定了下來。”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子聰穎過人,祁威卻絲毫不感到欣慰,隻覺得遺憾萬分,心中對趙王的怨恨又多了一分。難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又或是慧極必傷,若是如此,他寧願夜兒生的愚笨不堪,一輩子活在他的羽翼之下。


  “當年的事已經過去,如今再說什麽都晚了。”祁元夜有些無奈,若是今日之前,他尚有心力自救,隻是見了韓日照,他已經將生死都當做報應了。隻是——


  “母親那裏,父親有何打算?”祁元夜搓著手緊了緊衣領,爐火還未燃起,總覺得有冷風從門縫灌入。


  “既然病了,就一直病下去吧。”祁威握住祁元夜的手,手心的溫度一點點流失,卻還是暖不了祁元夜冰涼的手,或許還有涼透的心。


  “父親不要怪罪母親,這幾年她的精神越發不濟了。”祁元夜抽出手,為兩人滿上溫茶。


  “你不必為她說情,若非她自作聰明,事情也不會到這種地步。”祁威將溫茶一口飲盡,再不掩飾他對白氏的厭煩。


  “即便母親沒有失態,韓相夫人也不會放過我的。”祁元夜搖頭,“父親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想想七弟他們,還有翰兒。”


  “此事阿爹心中有數,你母親休息一陣也是好事。”祁威也知道不可能將白氏關一輩子,除非他休妻另娶。元辰的婚事需要她來出麵,太子妃也不能有一位癲瘋的母親,更何況元祐還小,正是需要娘親的時候。可是他也不能當一切都未發生過。


  “好。往後如何,都是孩兒自己的選擇,怨不得旁人。隻是那樹非砍不可嗎?”明知結果如何,可他還是想要再尋問一句,掙紮一下。


  “……”祁威不明白兒子為何會看重一顆老樹,就如同他不明白父親為何會非砍一顆老樹不可,難道隻因為反常即妖嗎。可這大千世界,超出他們想象的事情不計其數,難道他們都要一一鏟平不成。


  想到來時父親所說的“大局為重”,祁威點了點頭,不忍看祁元夜失望的眼神。


  “兒子知道了。”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祁元夜臉上一片平靜,“父親,死在家法下的祁家子孫是不能葬進祖墳的,對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