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永不原諒
“哎,乖孩子。”婦人牽起祁元夜的手,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複又掐在了方夫人留下的傷痕處。尖利的指甲陷入嫩肉中,恨不得剜出一塊才好。指尖吃疼痙攣,祁元夜欲收回手,卻被攥的更緊了,抬頭看見婦人眼中的暢快惡意,遍搜記憶,也想不起自己是在何處得罪了這位從未謀麵的殷姨母。眼瞼微斂,再抬眼時,竟醞釀出三分笑意,驚得對麵的婦人卸了手中的力道,“殷姨母太熱情了。”
“是姨母看到夜兒太激動了,一時情不自禁,夜兒不會怨怪姨母吧。”婦人將祁元夜引至身旁,她旁邊的孩子抬眸衝祁元夜乖巧一笑,大大的眼睛嵌在枯黃幹瘦的小臉上,莫名詭異。祁元夜終於發現違和之處了,婦人的舉止穿著,怎麽看都不像是缺衣少食的人,可跟在她身邊的孩子卻像是剛從難民營裏逃出來的一樣。幾番猜測,祁元夜終是將好奇壓了下去,規矩道,“自然不會。”
倒是婦人見祁元夜盯著她身邊的孩子,主動為他解惑,“這是姨母的兒子,比夜兒小一歲,按理說你該喚他一聲日照弟弟。”
小一歲?祁元夜努力控製自己的表情不要顯得太過驚訝失禮。他一直以為這孩子不過七八歲。
許是祁元夜臉上的神情太過糾結,婦人紅了眼眶卻還是忍痛咬牙道,“那些殺千刀的人販子——我兒不過是去逛花燈節,就被拐去了五年,他們給他……給他灌了啞藥,打斷他的腿,逼他……逼他上街……乞討,我可憐的孩子……”婦人一言未盡,已然語不成句,泣不成聲。被她摟在懷中的孩子輕輕地拍著母親的手,無聲安慰。
“若不是照兒托人傳了血書,又有流雲山莊打點照應,我可憐的孩子還不知何時才能歸家。”婦人攬著懷中的孩子,摸著他手臂上交加層疊的青紫淤痕,悲痛欲絕,“他們怎麽忍心,怎麽忍心,他才六歲啊……我恨不得,恨不得啖其骨食其肉。”婦人眼中迸發出的恨意幾欲毀天滅地,讓祁元夜膽顫。祁元夜相信,若是仇人在眼前,她定會撲上去撕了他們,為她的孩兒報仇雪恨。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日照孩兒經此劫難必有後福。清蓉你快止了淚水,當心嚇著孩子。”方夫人一扭臀將正在發愣的祁元夜擠去一旁,掏出手帕為失態的婦人打理好妝容,又替她捋了捋鬢間夾雜著銀絲的烏發,帶著一臉寬慰的笑容,“日照尋回來,你也算了了一樁心事。這是喜事,該笑才是,改日為孩子好好辦一場洗塵宴,順便認認親。到時我可要上門叨擾了,你可不許嫌煩。”
見婦人露出一絲笑容,方夫人鬆了一口氣,待看到對麵盈盈落淚的白氏,還有上首看不出喜怒的老夫人,忽又歎了口氣,“倒是我那可憐的外甥,至今杳無音信,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哎~”說罷撿起帕子,不知想到什麽又放了下去,隻用指尖撫了撫微紅的眼角,繼而道,“說來翰兒也是五年前的花燈節走丟的,隻可惜他們都未有夜兒那樣的好運氣。”被綁了去還能逃出來。
在場的諸位哪個不是人精,方夫人的後半句未盡之言,自然都能聽得出來。何氏、李氏雖不明白方夫人為何會咬住自家外甥不放,但這不妨礙她們作壁上觀,免費的大戲不看白不看,更何況還能欣賞到白氏那張忽而慘白忽而鐵青的臉,她們已經不虛此行了。白氏的確如她們所想那般痛苦,抖著唇死死地攥緊繡帕,幽幽地盯著祁元夜,目光中有沉痛有厭惡還有一絲期盼。老夫人一直擰著眉也不知在想什麽,倒是白夫人滿臉擔憂,卻礙於輩分不好開口。
婦人仍舊拉著祁元夜的手,目光幽幽,似恨似怨。她懷中的孩子抬起頭衝祁元夜甜甜一笑,無聲道,“元夜哥哥。”驚的祁元夜瞳孔微縮,忍不住倒退一步。
“老夫人,您說呢?”半晌無人接話,方夫人對一直沉默不語的老夫人開口道。
“夜兒這孩子的運氣確實很好。”老夫人順著方夫人的話接了下去,隱約帶著幾分不耐煩。若不是看在右相夫人殷氏的麵上,她都懶得搭理方夫人這根攪屎棍。
“妾身倒不這樣覺得,聽說當年可是——”方夫人壓了壓嘴角,準備話從當年起。
“夠了——”從恍惚中醒來的祁元夜聽到方夫人提起當年,厲聲打斷。五年前,花燈節,日照弟弟,元夜哥哥,原來是他。這一輩子,祁元夜隻愧對過一個人,如今他終於來了。
看到祁元夜仍是一臉強硬,不知悔改,白氏徹底爆發了,“不夠,這怎麽能夠。當年你拋下自己的弟弟獨自逃命時,可曾覺得夠了?當年你利用他引開惡人時,可曾覺得夠了?多年來他落入虎口生死不知時,你可曾覺得夠了?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可是人在做天在看啊,夜兒。恐怕你沒想到元乾的小廝曾親眼看著你從破廟裏逃出來,翰兒卻失了蹤跡。若不是他重傷昏迷又被我趕出了府,你豈能逍遙這麽久。如今日照回來,真相業已大白,你還有什麽好說的?當年阿娘憐你年幼,替你壓下諸般事端,容你悔改,可你又是怎麽做的?這麽些年你可曾念過他一句,那是你弟弟啊,你怎麽能如此喪心病狂,渺無人性。如今你讓阿娘怎麽辦?你說啊?”
白氏撫著胸口歇斯底裏的朝祁元夜怒吼,語氣裏的失望痛心是祁元夜未曾見過的,他從不知道阿娘為他做了這麽多,隻是如今一切都遲了,覆水難收。過了今時今日,即便他是清白的,也不會有人相信,或許這就是他的報複吧,祁元夜看了眼看不清表情的韓日照,朝白氏走去。
“阿娘。”祁元夜跪下來將頭埋在白氏腰間,抬手摟住白氏發抖的身子,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不起。”對不起辜負了你的良苦用心,對不起又要害你承受一次喪子之痛,對不起沒有讓你幸福。可是既然入了局,就再無退出的可能,除非——死。孩兒隻盼你餘生安樂無憂。
白氏收回欲攬住膝下少年的手,死死攥緊。直到他開口的前一刻,她還是不願意相信是他做的,她的孩子那麽善良,怎麽會殘害手足呢。可他的一句“對不起”打碎了她最後的幻想,這讓她情何以堪。因為相信他,她替他遮掩,為了保護他,她欺瞞了整個祁府。如今他的一句“對不起”,將置她於何地,讓她如何麵對生死不知的翰兒。夜兒,你怎麽能這麽殘忍?
“滾——”白氏用盡全身力氣將祁元夜推開,“從今而後,你再不是我白淑清的兒子,也不要再叫我母親。”
“不要,阿娘。”祁元夜爬上前拽住白氏的衣擺,抬頭凝望著她,他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好好看過彼此,“夜兒知道錯了。”
“你——”貼在祁元夜麵上的巴掌終究沒有甩下去,白氏從祁元夜手中抽出衣擺,“滾開。”
“阿娘,不論生死,夜兒都是你的兒子。”祁元夜緩緩鬆開手,朝著白氏叩首。
白氏慘白的臉聽了祁元夜的話越發失了血色,腳下一軟,險些摔倒在地。
“阿娘——”
“別碰我。侍棋,扶我出去。”每一步都像是承受了千鈞之力,白氏卻沒有回頭。獨留祁元夜癱軟在地上。
“今日府中事多,恐怕不能招待韓夫人了,改日老身定當設宴賠罪。”見白氏旁若無人的走了出去,老夫人臉上的假笑險些掛不住,朝著右相夫人賠禮道。
“不敢,老夫人請便。”殷氏與方夫人對視一眼,灑然一笑,渾不在意。
曲未終人已散,屋子裏隻剩下麵色陰沉的韓日照還有癱軟在地的祁元夜。
韓日照拖著殘腿,一瘸一拐,一步一步的來到祁元夜身邊,居高臨下的睨著他,“當年我們都錯了,她們也錯了,按輩分你應該叫我一聲日照叔叔才對,你說是不是,元夜侄兒?”
他的語氣裏滿是嘲弄,祁元夜也是今日才知道那個抱著他抹眼淚、流鼻涕,瑟瑟發抖的小男孩居然是右相韓伯庸的獨子,而殷姨娘是右相的繼室。無論是造化弄人還是刻意為之,他都欠了他一句話。
“對不起。”
祁元夜顫抖著手撫上他跛了的右腿,韓日照身形一震卻沒有拒絕,反倒是跪坐下來,捧著祁元夜映出血跡的手腕,輕輕吹了口氣,“不必說抱歉。”
在祁元夜露出驚喜放鬆的神情後,猛地扣緊了他細瘦的手腕,傷口崩開,鮮紅沾滿了韓日照骨節突出的手指,看著祁元夜吃疼的皺眉,終於露出了猙獰邪惡的笑容,在祁元夜耳邊低吟,“因為我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不會。這隻是一個開始,元夜哥哥。”
說罷,韓日照用力甩開祁元夜的手,像是怕沾染了什麽髒東西一樣,使勁的擦著染了血跡的手指,一根一根,認真而仔細,潔白的帕子映襯著刺目的朱紅,未再看失魂落魄的祁元夜一眼,拂袖走了出去,手中卻死死地攥著汙了的帕子。
“嗬嗬。”祁元夜咽下喉中湧出的腥甜,放聲大笑出來,“哈哈……”
“公子,你怎麽樣了?”玉珠聽見公子的大笑聲,一把推開攔在她麵前的侍墨,跑進裏屋,看祁元夜跪地垂首,滿麵頹然,心中一驚,連忙扶他起來。
“我們回去。”拒絕了玉珠的攙扶,祁元夜一步一步朝屋外走去,寒風撲麵趕來,卻無一絲涼意,天灰蒙蒙的,雪越下越大了。
“公子……”玉珠見祁元夜停下腳步,癡癡地望著湖對岸的人群,有些擔憂。
“無事,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