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三堂會審
“公子,你這是做什麽?”玉珠哀怨地看著祁元夜將最後一床備用的褥子裹在桃樹的枝幹上,腳下寸餘的白雪在她憤憤的幾腳中“嘎吱”作響,卻還是不情願的將手中撕成長條兒的布縷遞給祁元夜。
“數九天寒,我怕這桃樹耐不住冷風朔雪。”祁元夜愛撫地摩挲著斷枝,一圈一圈認真地將棉布纏繞其上。
“您倒是不怕我們兩個大活人扛不住這刺骨寒風。”玉珠撇著嘴小聲嘟囔,那被褥都是她夏日裏拆洗縫製晾曬好的,還指望著它們熬過整個臘月呢。如今倒好,竟便宜了一株老樹,公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好了,昨日的銀錢不是還有餘下的麽,等天放晴了,再去置辦就好。”飄落在樹梢的白雪融化在他指尖,祁元夜小心地將棉布係好,轉身對玉珠道,“也許來年就能看到桃花開放了。”
反正都已經裹了上去,再怎麽樣也不可能扒下來,玉珠也隻好怏怏地應了。四年了,連片綠芽都未發過,更何況開花了,公子就會糊弄人。至於前幾日的曇花一現,已被玉珠當作一場夢了。
“老天保佑,可千萬別太冷啊。”玉珠搓著通紅的手指,滿臉悵然。兩床被褥一買,她的荷包又要縮水了,公子真是個——敗家子。哼哼了兩聲,玉珠幽怨的瞪了祁元夜一眼,拎著食盒扭身出了院門。
“呼——”祁元夜呼出一口熱氣,暖了暖有些僵硬的十指,“要快些回來啊。”
寒風起,飛雪舞,樹影動,你可聽到思念的聲音。
“今日府裏可是有客人來?”祁元夜端看著飯桌上熱騰騰的湯水白飯,難得的葷素均勻,提起了為數不多的興趣。
“公子你怎麽知道?”玉珠頓時忘記了還在和祁元夜賭氣的事兒,滿臉驚訝,剛一說完後就有些氣惱,這不是不打自招了麽。
“你比往日早回來兩刻鍾。”祁元夜抬首看了眼猶在懊惱的玉珠,接著道,“還有這菜色,公子知道玉珠定不會便宜那些人的。”大戶人家好麵子,隻有客人到來,他們才不敢放肆。
“那是自然。這錢,奴婢就是打了水漂也不會再給她們半個子兒。”說起這個,玉珠霎時與祁元夜同仇敵愾。當年她初進靜心院,不懂人心險惡。公子生了病,傻子一般拿著銀錢求廚房裏的老嬤嬤照應幾分。可她們拿了錢不辦事不說,還撿了剩飯剩菜惡心人,甚至在背後譏笑公子。自那以後,她玉珠就和那幫老貨勢不兩立。想起過去,玉珠委屈的紅了眼眶,看著祁元夜的目光滿是愧疚,要不是她自作主張,公子也不會受此大辱。
“公子……”
“天冷,快吃吧。”祁元夜無奈的打斷了玉珠歉疚的話,他的本意是要哄人的,如今卻把人惹哭了,連原本的話題也不知扯到哪裏去了。祁元夜搖頭,自己果然還是不適合說勸慰的話。
“哎。”玉珠胡亂地擦了擦淚痕,端起碗大口地扒起飯來,入府幾年,她還是沒有學會大戶人家的扭捏矜持,這樣就很好,祁元夜翹著唇角,埋首吃飯。
晌食吃到一半,玉珠突然想起,說了半天她還未告訴公子到底是哪位客人進府了呢。白府的舅爺舅夫人來了,公子一定很高興。至於陰陽怪氣的方夫人,玉珠撇嘴。
“公子——”
“叩叩——”
“你先說。”叩門聲響起,祁元夜卻不甚在意,想必是哪房的公子無聊作弄人。
“公子,今天來的客人是——”
“叩叩叩——”
剛出口的話又被打斷,門外的動靜越發急促,玉珠陰著臉撂下筷子,“奴婢去看看。”是那個在趕著去投胎。
祁元夜還未來得及出口阻攔,玉珠就已經風風火火的衝出去了。搖頭失笑,這冒失的性子也不知會不會惹出麻煩。想到此處,祁元夜也沒胃口繼續了,抬腳披了大氅往門口走去。
“二公子,大夫人有請。”粉色盤扣夾襖配著簇新的天藍襦裙襯得來人麵白膚淨、豔若桃李,身後跟著的幾名侍衛更是煞氣逼人,倒是祁元夜這個二公子看起來有些灰頭土臉,再說玉珠早已被比成了村姑。
玉珠倒是渾不在意,親熱地挽著女子的手臂,“侍棋姐姐,大夫人找我們公子可是有什麽要事?”整個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傻大姐。
她口中的侍棋不著痕跡的將手臂抽出,朝著祁元夜微福了一禮,“二公子,還請速與奴婢去見大夫人。”語氣不鹹不淡,不卑不亢,不愧是白氏手下的丫鬟,祁元夜聽著侍棋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倒沒將她與當年莽撞的二等丫鬟聯係在一起。
“帶路吧。”五年未見,也不知還是不是原來的地方,原來的人。
“公子,奴婢也去。”玉珠見狀,也不再往侍棋身上湊,跟在祁元夜身後小聲道。對於這個素未謀麵的大夫人玉珠心裏很是發怵,不過若是他們想要傷害公子,她玉珠就是拚了這條性命也要保護公子。
“嗯。”祁元夜轉身將門掩上,看到玉珠關切擔憂的眼神安撫的笑了笑,再如何冷淡她也是自己的母親,總不會有性命之憂,小丫頭就是想太多。至於他自己,在沒有了愛恨期待之後,自然也沒有了湍湍不安之心,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二公子,你不——不換身衣物嗎?”祁元夜主仆二人幹脆利落了,一直公事公辦的侍棋倒是欲言又止了,皺著眉上下打量著兩人身上發白泛黃的衣物,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意味。
“那也得有的換啊。”玉珠被她眼中的輕蔑惹惱,都是丫鬟,誰比誰高貴啊,居然敢在她公子麵前擺主子的譜兒,真是氣死她了。
“不必。”祁元夜抬手攔住了正欲上前理論的玉珠,輕掃了侍棋一眼,將後者看得發顫,不自然地低下了頭。
“快走吧,大夫人不是還在等著麽。”不再看絞緊手帕的侍棋一眼,祁元夜緊了緊身上的衣物,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雪越下越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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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兒,可還記得姨母?幾年不見,夜兒長大了也長高了。”
祁元夜有些疑惑的跟著侍棋進了鬆鶴院,剛踏進堂屋,就被微微發福的婦人親熱地拉住了手,她滿臉溫和慈愛,絲毫看不出當年的刻薄嘴臉。
“你害了翰兒還不夠,難道還要繼續禍害我們思文嗎。”
“夜兒,就當姨母求求你,你表哥他福薄,實在擔不起你的厚愛,你就斷了他的念想吧。”
氣勢淩人的婦人闖進靜心院,梨花帶雨的哭求,拳拳愛子的慈母心腸,一封封在火光中化作灰燼的信件,還有突然闖入的驚愕少年,就像排演了無數遍的戲劇。他這才知道美麗溫柔的女人,狠毒起來還是那麽溫柔美麗。頷首低眉斂目撩發,一舉一動,都忍不住讓人疼惜。她的淚,該是最強大的武器吧,殺得敵人片甲不留,心字成灰。
“祁元夜,她是你姨母啊,你怎麽忍心?”
“算我方思文瞎了眼,認錯了兄弟。”
“你果真死性不改,當年你是否就是這樣丟下了翰兒。”
“從今往後,我們恩斷義絕。”
看著少年滿臉的痛恨厭惡,還有婦人瑟縮無助的神情,祁元夜忍不住放聲大笑,他以為他們此生都不會再見,沒想到他還是低估了她的唱作俱佳。
“怎麽會,姨母還是像當年一樣豔麗動人呢。”祁元夜輕拍著婦人鬆弛油膩,已然爬上皺紋的手,似是無意問道,“不知思文表哥近來可好?”
欣賞過方夫人瞬間扭曲的臉,還有僵硬在半空的手,祁元夜朗笑出聲,抬腳向裏屋走去,未曾看見他身後的婦人咬牙切齒又幸災樂禍的晦暗麵容。
屋裏的情況倒不像祁元夜想象中的那樣冷清。老夫人端坐在上首,三位夫人依次正坐在右側。先祁元夜一步的方夫人又恢複了嫋嫋婷婷的貴婦做派,甩帕落坐在王氏左手邊,她下首的白夫人衝著祁元夜遞了個擔憂的眼神,而她上首的婦人和孩子——祁元夜卻未曾見過。
詫異了須臾,祁元夜整了整衣襟,行禮問安,不出意料的得了幾聲冷哼。他也不在意,靜靜地立在原地恭候著諸位主子的“三堂會審”。倒是那個孩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幾乎凝成實質,讓他有一瞬的似曾相識。
“夜兒還未見過這位夫人吧,說來你還得稱呼她一聲殷姨母呢。想當年,你母親和殷姨母可是無話不談的閨中好友,那感情好的呦,連我這個親姐姐都嫉妒的很呢。”方夫人率先打破了沉寂,拉著祁元夜的手向婦人介紹道。
祁元夜不落痕跡地避開神情誇張的方夫人,用衣袖擋住手腕內側的掐痕,朝著婦人行了一禮,“殷姨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