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木雕
雕刻是祁元夜特地向魏老三學來的。按理說祖傳的手藝是不會外傳的,隻是祁元夜算是他們老魏家的救命恩人,自然不能一概而論。而且,在治學論道上無往而不利的魏宇卻沒開木工雕刻這一竅,魏老三又不想手藝失傳,於是在教導祁元夜時越發用心了。
祁元夜手巧,又肯下功夫,學得自然很快。不過三月,他已經能將人物雕的栩栩如生,花鳥蟲魚、飛禽走獸,在他的刻刀下都自有一番□□。刀工雖然稚嫩,難得的卻是那份靈氣。用魏老三的話來說,有人刻了一輩子都隻是個匠,他們手下的萬物精致絕倫,卻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情感,最後也隻能做個好看的擺件兒。就是他魏老三這一輩子也不過雕出過幾件珍品,可惜都腐爛在了洪水裏。即便他記得每一步刻法,如今卻也失了到當時的心境,也許美好就珍貴在無法重現吧。
可是祁元夜卻不同,他生來就是吃這碗飯的,這話對於一個侯府公子來說著實有些可笑,可事實就是如此。他第一次雕出的猴子雖然沒有纖毫畢現,卻將寶兒調皮搗蛋的一麵刻畫的活靈活現。一隻卷毛小猴子將搶來的桃子緊緊摟在懷裏,一雙眼睛警惕的望著四周,眼中的狡黠之色掩都掩不住,看到它的第一眼,隻會說“這隻猴子好可愛啊”,而不是“這隻猴子雕得真好啊”,這時魏老三才明白雕刻的最高境界不是“惟妙惟肖”,而是“有血有肉”。屆時,它不再是一塊木頭,而是承載著創作者情感的生命。
若說祁元夜雕刻的猴子令魏老三驚歎的話,那他雕琢的小狗就讓人失神了。
話說回來,這隻小奶狗還是當時祁元夜讓尹子楓在青雀街的街邊套回來的。也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就是鄉下人家養來看門的那種土狗,還是土黃色的。染了一小撮白的肚子吃的圓滾滾的,整日裏搖著尾巴向祁元夜撒嬌賣萌。若是犯了錯,一雙耳朵耷拉下來折在眼前,討好地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著祁元夜的手心,還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發出細細的嗚咽聲,好不可憐。
祁元夜瞬間什麽氣都消了,隻能點著它的鼻子“嚴厲”地教訓一頓,也不知它能不能聽懂。不過,對於它一隻小狗學著小貓折耳朵的行為,祁元夜是十分無語的,索性給它起了個小名兒,就叫“折耳”了。折耳倒是接受的很快,一聽到這兩個字,就屁顛顛的跑過來了,立起身子掛在祁元夜身上磨蹭。
折耳的脾氣不是一般的大,除了祁元夜,誰的賬都不買,也不吃別人喂的食物。祁元乾、方思文在經曆了無數次挫折之後終於放棄了,一心一意改投了小猴子的懷抱。
祁元夜雕刻的是折耳追著自己的尾巴嬉鬧時卻栽了跟頭的場景。小狗兒撲蝶似的捉著身後的小尾巴,尾巴一搖一晃從它眼前飄過。折耳起初玩得興致勃勃,兩刻鍾之後,累得直吐舌頭,卻還是沒能逮到尾巴,小家夥氣的尾巴都乍了起來,毛茸茸的,豎著耳朵一口咬了下去,最後尾巴是咬住了,折耳渾身一抖栽了跟頭,像個肉丸子一樣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祁元夜幾人先是一愣,半晌後哄堂大笑。折耳委屈地跳進祁元夜懷裏,一下一下的舔著受傷的尾巴,喉嚨裏還發著“咕嚕嚕”的聲音,衝著翰兒和方思文呲牙,祁元夜哭笑不得的查看它的尾巴,還好沒破皮流血。安撫地撓著它豎起的脖頸,真不知是養狗還是養貓。
同色的兩個木雕上,小狗一臉驕矜的側頭戲弄著自己的尾巴,一隻前爪還努力的往後探撓,圓溜溜的眼睛裏滿是不服輸。下一個卻是它抱著尾巴向一旁栽去,小腦袋藏在肚皮裏,隻露出一雙水汪汪的黑豆似的小眼睛,委屈茫然、不解疑惑,讓人忍不住失笑又很是心疼。
這才是真正的木雕,魏老三還是從他爺爺那裏見過如此神乎其技的雕工,與之相比,他做的充其量是木工罷了。士農工商,工者卑賤,他一直不理解祖宗們為何會守著一門技藝傳了數代,有些甚至為此窮盡畢生之力,原來工到深處便是師啊。祁元夜若是能再潛心磨練幾年技巧,恐怕能超越他先祖,成為一代宗師啊。這也不過是想想罷了,堂堂侯府公子,怎會操持這等賤業,想來也隻是一時興致罷了。隻可惜了他那天資,魏老三心下唏噓。
魏老三有此感歎,卻是因為他未曾見過祁元夜送給劉其琛的禮物,否則他就不會如此落寞了。
送給師父的拜師禮,祁元夜自是慎之又慎。
木料是他從一個倒賣香料的貨商手中買下的白檀。白檀皮潔色白而有奇香,質地堅硬溫潤如玉,手感細膩光滑似水,十分適合雕刻人物。祁元夜原本是打算用它來做藥材的,檀香辛溫、歸經,行心溫中,開胃止痛,外敷可消熱去腫,熏燒可驅瘟辟疫,是不可多得的良藥。此時用來雕刻,也算是一物二用了。
一座木雕,一筆一劃,祁元夜都在心裏揣摩了數千遍,一刀一痕,都是他用布滿血泡的手用心雕琢出來的。明月皎皎,那是他們一生中心最貼近的時候,沒有利用傷害,沒有謊言欺騙,以至於再回首時居然恍如隔世。
五寸見方的白檀木雕,劉其琛將祁元夜摟在懷裏,俯身在祁元夜耳側,好像在細說些什麽。劉其琛麵帶微笑、眼神輕柔,右手撫著祁元夜的額頭,左手自祁元夜腋下穿過,攬著他的腰。祁元夜的頭枕在劉其琛手臂上,眼睛微閉,睫毛輕薄如雨,仰著頭似是在認真聽劉其琛耳語。他的手抓著劉其琛胸口,將衣衫扯出了道道褶皺。他們身下的被褥上刻著交頸而臥的鴛鴦,微縮鏤空的拔步床左右立著燭台,火焰好似在隨風而動。
他們仿佛是渾然一體,再容不得第三人插足。
祁元夜送出拜師禮的那一天是他的生辰,十一月初五,比祁威的生辰早了半月。白氏抱恙,祁元夜八歲的生辰宴,自然是不了了之。大房的眾人照著往年的慣例送了禮物。祁威的金子,白氏的銀子,祁元辰的筆墨,祁薔的荷包。翰兒偷偷去銀樓打了長命鎖,當場就要祁元夜戴上,真是個記仇的小家夥。靜心院裏的人也表了心意,祁陸、祁柒的書簡,吳媽媽、侍琴、香草的針線活兒,還有尹子楓的秋千,寒冬臘月,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仿佛一夜之間突然就冒出來了。張氏到底沒來,連丫鬟也未曾出現,祁元夜摸著手中厚實寬大的衣物抿緊了嘴。
冬日的第一場大雪。祁元夜穿著厚厚的狐皮大氅深一腳淺一腳的向純熙院走去,尹子楓沉默的跟在他身邊,兩人身後留下了兩雙大小不一的腳印,不一會兒便被紛揚的落雪掩去了痕跡,仿佛從未走過。牆角的一株紅梅淩寒盛開,在銀白蒼茫的天地中獨占枝頭。那時,人們都以為這是奇跡,卻未看到凍僵在枝丫間的南飛候鳥,太早盛開注定會過早的衰敗。
師父煮的長壽麵仍舊是鹽多湯少麵焦糊,祁元夜卻一口不拉的全吞進了肚裏。果然,大雪天吃上一碗熱湯麵的感覺,簡直是暖到了心坎裏。祁元夜摸著肚子來回翻看師父送他的玉佩,麒麟青玉腰佩上用楚文刻著“其琛”二字,通透的玉質清澈如水,光潔如月,一看就不是凡品。祁元夜本想推辭,卻聽劉其琛說這才是真正的入門禮,隻好戰戰兢兢的掛在腰間,心想著回去一定要找個地方供起來。
酒足飯飽,祁元夜自袖筒中掏出紅木方盒,扭扭捏捏地呈給劉其琛。若說拜師禮在劉其琛的預料之中,那麽師徒溫情的木雕就令他不知所措了。就連劉其琛自己都不記得他未蓄胡須是什麽模樣了,祁元夜的木雕卻刻的一分不差。
劉其琛細細撫摸著木雕上的每一道刻痕,當日的情景不自覺地浮現在眼前,那是他半生中度過的最溫暖難忘的中秋節。劉其琛握著祁元夜還殘留著青紫的指尖,看著他安穩的睡顏,眼角滑下一滴淚珠,打在祁元夜瘦弱的手背上劃出長長的水跡。
漫天飛雪,天色昏沉。
屋內兩人,一躺一臥,寂靜中隻有那塊青色的玉佩明明滅滅,麒麟舞動,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