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脆弱

  瑤台寶鑒,玉宇高頭,白豪千丈,太虛一色,星鬥避光彩,風露助清幽。


  月明人盡望,秋思落誰家。


  “阿爹——”男子低喃一聲,月華與夜色在他臉上劃出了分明的界限,半麵光潔如玉,半麵黑影重重。濃密纖長的睫毛似蝶翼般脆弱的顫抖,遮住了他眼中的萬千思緒。


  黑衣男子循著月下陰影一躍而去,空中隻留下一道剪影,雁過無痕,風過無聲。


  “主上——”青衣男子擔憂的出聲,蓋因男子的神情太過蒼白脆弱,他高大結實的身軀窩在蜷縮在小小的軟榻上,莫名有些可憐。青衣男子甚至覺得也許他會哭出來,真是可怕的想象。


  男子被青衣男子的話驚醒。這樣的月色太美太寂寥,讓他不由自主的卸下了一切防備。男子起身關上門窗,室內一下子暗了下來。這時青衣男子才發現屋裏竟然沒有燃起蠟燭。他取出火折子,鼓風吹氣,金色的火焰在竹管尖跳動,正要對燃燭芯時卻被男子製止了。


  男子背著手佇立在黑暗中,明月的清輝鑽過窗縫落在他寬闊的脊背上,斑駁陸離。半晌後他才緩緩轉身,看著還舉著火折子的青衣男子,火焰慢慢熄滅,隻留下伶仃火星。


  “你可知罪?”男子突然出聲,聲音有些刮耳,卻字句清晰。


  終於還是來了,青衣男子反倒是鬆了口氣,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也著了地。他緩緩跪下,挺胸頷首,順從馴服。


  “屬下罪該萬死。”


  青衣男子以額觸地,聽到男子一步步向他走來,步伐穩健。他的心不受控製的在胸腔裏劇烈撞擊著,脖頸間像是被套上了枷鎖鐵鏈,無聲的扼住了喉管。密不透風的屋內,他渾身冷汗淋漓,手腳不自然的發抖輕顫,卻不敢輕移半分。


  “抬起頭來——”男子清冷如月,寒涼似冰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青衣男子如同被蠱惑了一般抬起頭來,“主上——”


  “啪——”青衣男子的頭隨著男子的手偏轉,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掃出陰影,高挺的鼻梁在明暗中勾勒出堅毅的輪廓。


  響亮清脆的耳光劃破了一室岑寂。青衣男子半個麵頰迅速腫起脹大,指印分明。紅色的血線從他嘴角溢出,掛在光潔白淨的下巴上異常滲人,像是渴飲了鮮血的鬼怪。


  “主上息怒。”在外人看來,是主上喜怒無常,可青衣男子知道,此次的確是他自以為是的托大了。雖然他們都明白,即便提前知曉也根本無濟於事。


  “屬下早在十一日就聽聞了消息——”青衣男子扯著仍在流血的嘴角深吸了口氣繼續道,“可傳言是從青雀街的乞丐堆裏傳出來的,屬下以為——以為這是好事之人在借機試探,故而沒有在意。”


  的確,無論趙國將疫情捂得如何嚴實,可各國的探子也不是吃素的,自然能從中探知一二,推測二三。是以,他以為這流言必然是他國的細作想擾亂民心,趁機作亂。這於他們的大業也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於是他便沒有重視深究,隻當笑話講給了主上聽。至於說這方子是真的,在今日之前,沒有人會信以為真。瘟疫有藥可醫,就好比七國握手言和,一樣荒誕可笑,一樣異想天開。隻是如今事實擺在麵前,讓他們不得不相信,可是一切都晚了。民心不可逆,他們可以推波助瀾,可以因勢利導,卻不能逆流而上。否則主上即便問鼎天下,也守不住江山。


  “以為,好個以為……”男子終於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平靜,悔恨羞怒憤,五味陳雜,讓他恨不得毀了一切。他卻沒有再將怒火撒向跪著的青衣男子。到底是幾年的安逸日子磨掉了身上的謹小慎微,真當自己是個遊曆天下的教書先生了。心頭的旺火燒的他五髒欲裂,一拳砸向牆壁,青白交加的牆皮脫落,牆灰揚起,血跡順著指尖滑落,一滴一滴匯成淺淺的水窪。


  “滴答”聲流淌過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刺入耳中,青衣男子欲上前請罪,男子卻擺了擺手,“你也下去吧。”此事的確怪不得旁人,是上天弄人。不早不晚,偏在這個時候弄出張方子來,那個所謂的神醫,嗬。男子陰測測的笑了,希望他藏得夠好夠嚴實,否則——


  ——————


  祭月之後,老侯爺揮手讓眾人散去。睡熟的祁元乾、祁元樂被各自的奶娘抱了回去。祁元夜原本也打算回靜心院歇息的,走到半路,突然想起師父身邊隻有九月一人,這麽個團圓的日子,也不知他們是如何過的節日,於是提著食盒敲響了純熙院的大門。


  “叩叩叩——”


  “進來。”


  九月喑啞的聲音從院裏傳出,祁元夜推開了大門,見九月正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月光籠罩在他身上,婆娑迷離。九月搖頭製止了祁元夜的滿腹疑問,其實他是不願意祁元夜今晚過來的。不過既然先生沒說,他也不敢阻攔,隻提醒了一句,“先生今晚心情不好。”


  “哦。”祁元夜見狀也不便多問,朝著漆黑一片的正屋走去。


  “師父,您睡了麽?”半晌無人應答。


  “師父,夜兒進來了。”祁元也沒得到回應徑自推開了房門,白色的月光順著門縫溜了進來。祁元夜點亮了蠟燭,先是被滿地的碎瓷片嚇了一跳,繼而才發現了凝固在牆角的血跡,滴滴圓潤如明珠、赤紅若朱砂的血滴從牆角蜿蜒至床頭,連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紅線,漸漸失了蹤跡。祁元夜循著血跡找到了靠在床頭的師父,勾起的床幔遮住了他的麵容,獨留那一隻血肉模糊的手無力地搭在床沿。


  祁元夜扔下食盒,疾步跑過去,小心地托起了劉其琛受傷的手。紅色的血,灰色的土在手背上幹涸成一道道印記,祁元夜伸出手輕輕地摸著他指骨上外翻的嫩肉,眼眶一下子便紅了。


  “師父。”祁元夜喊得十分小聲,淚水卻順著顴骨無聲流下。


  “是夜兒啊。”劉其琛睜開眼,祁元夜蘸著淚水的小臉映入眼簾。小孩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才會毫無保留的關心他,有朝一日——


  “夜兒,你後悔麽?”劉其琛伸手將祁元夜抱在懷裏,拉過被子蓋在他身上。


  “啊?”祁元夜不明所以。


  “後悔拜先生為師麽?”劉其琛摸著祁元夜因為疑問而歪在一旁的腦袋,天真的大眼睛在他胸前“呼扇呼扇”的眨著,小手還抓著他的手,小心翼翼的護在身前。若是生在尋常人家,自己的孩子也該有這麽大了,會像元夜一樣嫩著聲音喊他“阿爹”,會在他受傷的時候為他吹傷口,沒有算計利用,也沒有陰謀背叛。若自己真的隻是夜兒的師父,一切都會不同。


  “不會。”


  祁元夜不假思索的回道。劉其琛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下定了決心,“夜兒是為師此生唯一的弟子,師父以後一定會對夜兒好的。”所以,原諒師父一次,好不好。人心果然是最難算計的東西,算計了別人,也丟掉了自己。


  “夜兒知道,師父也是夜兒唯一的師父。”祁元夜握著師父有些發涼的手,將滑落的被子拉上來,重新披在兩人身上。


  “師父,發生什麽事了麽?”這話祁元夜一進門就想問了,隻是有了九月的暗示,還有滿屋的狼藉,他有些膽怯。此時,看師父的臉色柔和了許多,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劉其琛看著祁元夜認真的眼神,不知為何突然有了傾吐的欲望,也許他不能理解,但隻要靜靜地聽就好。


  “如果——師父是說如果,一件籌備了多年的大事卻因為一個意外功虧一簣,你會怎麽辦?”雖然不至於功虧一簣,可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擱置,除非他不顧家國存亡,百姓生死。


  “這件事很重要麽?”祁元夜並未立刻回答,垂首沉思間不自覺地想要啃指頭,突然想起什麽又訕訕地放了下去,用手指在鴛鴦戲水的被麵上畫著圈圈。半晌後,才抬頭看向劉其琛。


  “很重要,攸關生死。”不成功便成仁,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如果他不願隱姓埋名或者寄人籬下的話。


  “那就將意外鏟除掉。”生或死,都何其艱難。可他還是想要活著,想要長長久久的活著。日月星辰、朝露晚霞,清風細雨、翠幕繁花,遠山疊嶂、近水潺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這些喜樂悲傷、嗔癡怒怨,隻有活生生的人才能感受到。佛說前生來世,可是前生已無望,來世太遙遠,他隻求今生安好。而且,地下太黑,黃泉太冷,他一個人太寂寞。寂寞啊,銷骨噬魂。


  “……”祁元夜堅定的語氣倒是讓劉其琛一時間愣住了。他一直以為自己這個徒兒天生長就了一副度厄救苦的菩薩心腸,見了貧苦者要布施,見了卑下者會同情,見了敵對者會心軟。這種廉價的好心是他最不恥的,也隻有祁府這樣的安樂窩才會養出這樣不知世事的孩子。有時他會惡意的想著,如果祁元夜也在背叛仇恨生死中苦苦煎熬掙紮過,是否還能露出那樣幹淨的讓人自慚形穢的笑臉,是否還能維持他那張無辜悲憫善良的麵容,是否還會繼續追尋那些虛偽縹緲一無是處的情情愛愛。可眼前這個殺伐果斷,擋我者死的孩子真的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嗎,曾幾何時,他居然也憑著印象取人了,這次他栽了果然不冤。不過這樣的祁元夜更讓他心動,不愧是祁家子孫,也不愧是他的徒弟。


  “如果這個意外能夠造福蒼生百姓呢?”雖然是他國的百姓。


  “蒼生百姓?”祁元夜喃喃低語。


  作者有話要說:

  求評論,(づ ̄3 ̄)づ╭~嗷嗷嗷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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