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猴子

  公元前一八八年。


  趙國,文王五年。


  七月三十日。


  不過再平靜的湖麵偶爾也會掀起波瀾。


  這一日一大早,白、方兩家登門造訪昭烈侯府。三位親家碰麵自是推杯換盞、賓主盡歡。女眷們那邊更不用說,不一會兒就姐姐妹妹的叫喚上了。


  不過這些都不是小孩子們高興的緣由,他們想的是終於旬休了。夫子的課是很好聽沒錯,但還是不及街市的熱鬧引人注目。祁元乾還記得答應了方小胖子,要帶他去西街玩,小手一揮,拉著方嘉誌,拖著祁元夜,帶著小廝和一幹侍衛就朝西市進發。


  一路上,祁元乾就像一隻放出鳥籠的麻雀,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恨不得將他知道的都講給表哥聽。小胖子剛開始還聽得津津有味,後來也忍不住苦了臉,任誰也受不了有人在耳邊整整念叨了半個時辰。更何況方家禮儀傳家,小胖子雖不耐煩這個,但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哪裏見過這等場麵,不由得看向還在淡然讀書的元夜表弟,滿臉崇敬,他若有這等定力,還用怕大哥的竹筍炒肉?


  祁元夜自是看到了表哥求救的眼神,“好了,翰兒。你再念叨車頂就要被掀翻了。”


  “好嘛,翰兒這不是高興嗎?二哥哥你都好久沒帶我出來了。”那眼神,那語氣,那動作,哀怨的讓祁元夜直打寒顫。


  “好好好,是哥哥的錯,以後多帶你出來,好吧。”祁元夜被他看的發毛,連忙應承。


  “太好了。”小家夥一開心全身都撲了上來,卻忘記了自己坐在馬車裏,差點磕到了腦袋,被祁元夜數落了一頓,乖乖的窩在了他懷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過不用看,想也知道他的麵上定是滿臉偷笑。


  方嘉誌在一旁看得羨慕,為啥子他大哥就那麽暴力呢,一點也不溫柔。


  “阿夜、翰兒,你們快看。”


  小孩子的世界簡單。不一會兒,三個小家夥就丟開了表哥表弟的客套,阿夜、翰兒、文思的稱呼了起來。文思是方嘉誌的乳名,取自“巧思成文、文思泉湧”,不過他顯然未能得其精髓,文章做得辭不達意,律詩亦是句不成形,粗俗的講,就是狗屁不通。一手字,倒是在他父兄的“悉心”教導下寫得有模有樣的。想來方家父子已經看出方小胖子的胸中注定是翻不起錦繡了,隻好讓他筆下走龍蛇。方思文的字,不似其人那般圓潤厚實,也無刻意臨摹造作的痕跡,反而自成一體。氣勢豪邁似奇峰突起,下筆灑脫似行雲流水,不像是出自嚴謹刻板的書香門第,反倒像是出自不拘一格的江湖豪俠之手。也不枉他頂著幾座大山的壓力,看了那麽多的英雄傳記、傳奇話本,還立誌做一個仗劍天涯的江湖劍客了。


  不過未來的方劍客現在正指著滿街的小吃攤子,激動地兩眼發光。每走過一個攤子,都要停下來摸著他空空如也的荷包,可憐巴巴的望著祁元夜,偷偷的吞口水,腳尖在地上畫著不規則的圓圈,麵上有些窘迫,但還是舍不得將黏在吃食上的眼睛挪開,鼻子狠狠的吸著香氣。祁元夜隻當他出門時帶的錢少,起初還掏的十分幹脆,然而一路下來也被這位表哥嚇著了,這麽個吃法還能保持如此“苗條”的體型,可見他真是“喜武厭文”。祁元夜偷偷打量著文思表哥看不出起伏的肚子,再看看身旁左手一口鳳尾酥,右手一口糍粑塊,同樣吃得不知何年何月的祁元乾,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縮水了大半的錢袋子,這哪裏是“飯桶”,分明是兩隻袖珍版的“飯缸”啊,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不小心瞥到思文表哥身後的小廝一臉牙疼的表情,祁元夜覺得自己悟了。怪不得姨母隻給他幾百錢,若是給他幾百金,祁元夜毫不懷疑的相信,他真的會把這條街吃個遍。祁元夜頓時感到自己也開始牙疼了,而且還心疼,這可是他兩個月的月錢啊。摸著癟癟的錢包,好像上麵繡著的蓮紋都瘦了,祁元夜肉疼的想道。


  好不容易勸著表哥歇了吃的心,又見他走到了賣藝雜耍的跟前。


  這西城本就是平民商賈的聚居地。戰亂平息之後,來自四麵八方的百姓都向王都湧來。有腰纏萬貫的富商,也有倒街臥巷的乞丐,當然還有這些四方奔走的走江湖賣藝的。不過這些人不管有錢沒錢,都進不得世家盤踞的南城,更到不得權貴雲集的東城,至於北城,那是王宮,想都不敢想,隻能一股腦兒的擠在西城。由是西城雖然亂了些,卻是實實在在的熱鬧。


  食就不必細說了,自是八方薈萃。精貴奢侈的有醉霄樓、宣德樓兩樓並立。不過要說好吃夠味、特色稀奇還是要數那些青雀街上的小攤了。有許多都是祖傳的手藝,幾輩子的功力,不說用料,單是那份傳承的心意就經得住時間的考驗。更何況在這中間還有數不勝數的小店、酒肆和茶樓。


  此外最引人注目的,或者說最引小孩子駐足的還是那些神乎其技的民間技藝了。什麽口中噴火、胸口碎石雖然老套,但耐不住孩子們喜歡啊,有些沒見過世麵的大家公子也會撫掌喝彩。當然這“沒見過世麵”的人自是不包括祁元夜,所謂雜技不過是糊弄孩子的把戲罷了,那石塊形狀規則、質地均勻,一錘下去力道會被分散掉,人才會沒事。“口中噴火”更是無稽之談,隻是障眼法而已,危險倒是一定的。不過看著旁邊的兩個“不知世事”的被糊弄的一塌糊塗的孩子,祁元夜默默的閉上了嘴。


  方嘉誌和祁元乾打賞了銀錢後,才戀戀不舍的隨著人群散了,兩人臉上冒著紅光,興奮得不得了。


  這激動的勁兒一直到了耍猴人的跟前才被機靈可愛的小猴子吸引了過去。猴兒很小,隻有一尺長,應該還未斷奶,棕黃色的毛發微微蜷曲,兩隻小手攀著母猴的脖子,圓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人,聽到叫好聲又倏地一下縮回了腦袋,窩在老猴的懷裏。母猴聽著耍猴人的命令表演著各種動作,在撐起的竹竿上倒掛金鍾甚至是蕩秋千、翻跟頭。小猴子被嚇得瑟瑟發抖,眼睛直愣愣的瞪著,瘦骨嶙峋的爪子死死地抓著母猴脖子上的皮毛,嘴裏發出“唧唧”的驚恐聲。不過這些都湮沒在了不斷響起的喝彩聲中。


  表演結束,收錢的小少年約莫十四五歲,臉上掛著靦腆的笑,捧著銅鑼討要打賞,所到之處人群皆是一哄而散,絲毫看不出剛才的熱情。不一會兒,人都走得七七八八,隻有幾個小孩子遠遠地圍在四周,指著小猴子興高采烈的討論著。少年麵上尷尬,苦著臉朝靠在樹上休息的耍猴人搖了搖頭,二人臉色又是一片灰敗。


  “給他們送過去。”祁元夜從身上掏出了一角銀子,遞給沉默地站在他身後的尹子楓。


  “是,公子。”尹子楓恭敬領命,目不斜視。


  祁元夜剛要說些什麽,就被祁元乾打斷了。


  “二哥哥,翰兒想要小猴子。”


  “小猴子要跟老猴子在一起,不能分開。”祁元夜已經習慣了他的語出驚人了,不過看著翰兒和思文表哥亮晶晶的雙眼,又不能斷然拒絕。


  “那我們可以連老猴子一起買下來。”翰兒的聲音很天真,且理所當然,方思文在一旁重重點頭。


  “是銀子不夠麽?”翰兒看祁元夜沉默,以為是沒有銀子了,“買東西要給錢”這還是二哥哥教給他的。


  “不是,嗯——猴子是人家的,如果我們買走了,他們會傷心的。就像如果有人要買走翰兒喜愛的東西,翰兒也會難過一樣。”祁元夜說不出謊話,隻好牽著翰兒的手仔細說道。


  方思文到底年歲大些,剛才也是被小猴兒迷住了,此時聽祁元夜這麽一說,隱約有些羞愧。爹爹和大哥常教導他“身要正、行要直”,他雖然不耐煩那些條條框框,但“君子不奪人所愛”還是知道的。


  “阿夜,我——”方思文對著比自己小幾歲的祁元夜,有些發窘。


  “可是他們對猴子一點也不好。”祁元乾指著蹲在耍猴人跟前的母猴倔強道。


  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猴子的皮毛黯淡,身形瘦弱,一看就是餓了很多天。他們確實照顧的不好,但是——


  “不對,翰兒說的不對。”仔細看,果然——猴子並沒有拴起來,卻還是親昵的趴在耍猴人的身邊,小猴子也跳在他的肩上,偶爾還伸出爪子抓一下他的頭發。漢子被打擾了休息也不惱,摸著他光禿禿的短小的尾巴,慈愛的笑著,倒不像是對待一隻畜生,反而像是對待小孫子一樣寵溺愛護。


  “多謝幾位公子打賞。”少年拱手彎腰,臉上帶著淳樸羞澀的笑容,一看就不像是出來討生活的。


  “不必,表演很精彩。”祁元夜誠懇的誇了一句,拉著祁元乾和方思文踱步離開。


  “公子,請留步。”


  身後傳來喊聲,祁元夜停下腳步,回頭看男子快步走來,懷裏抱著小猴子,身後跟著大猴子還有剛剛前來道謝的少年。


  “可有事?”


  “這位公子,您是不是,是不是——”男子穿著深藍色的布衣,洗得發白但很整潔。他看起來有些局促,不停地搓著手掌,指節粗大,掌上有厚厚的老繭,黝黑的麵上帶著憨厚的笑。


  “不必緊張,慢慢說。”祁元夜引著男子來到樹下,輕聲安撫道。


  “是,謝公子。”男子擦了擦額上的汗,聲音艱澀的緩緩道來。


  這又是一個逃難的故事。卻比故事精彩的多。


  男子年三十有二,姓魏、行三,人稱魏老三。世代居住在靈山下的五柳村中。十六時娶了同村的女子為妻,一年後妻子難產而亡,留下了一個男孩兒名魏宇,就是剛才的少年。妻子離世後,魏老三沒有續娶,憑著分來的幾畝地和祖傳的木工手藝,一人將兒子拉扯大,還送去了靈山書院拜師學藝。


  老猴子是偶然一次魏老三送魏宇去書院的時候,在山腰上救下來的。當時的老猴子還是一隻年輕的猴子,覓食時掉進了老獵人挖的陷阱裏。可能是因為久置不用,深坑裏麵削尖了的竹子都風化腐爛了,猴子才沒被捅個對穿,隻是摔斷了腿。不過,即便如此在經過了幾天的斷食斷水之後,猴子也奄奄一息了。腿上的傷口已經腐爛,有蟲子在上麵爬來爬去,全身瘦的隻剩下一把骨頭,眼眶深陷,眼珠子像是要掉出來一樣,蒙著暗淡的光。


  魏老三和魏宇父子二人將猴子救上來帶回家,看它小小的個頭,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幺兒。


  猴子幺兒從此便在魏家安家落戶了。


  幺兒傷好後,會跟著魏老三下地種田,會送魏宇去書院讀書,夏天會從山裏給他們帶時鮮的果子回來,冬天會窩在魏家的灶火堆旁打瞌睡。


  後來幺兒有了小幺兒,再後來洪水來了。


  魏老三在講到大水時有些慶幸也有些傷感。


  趙國,文王五年,六月初九。


  連日的大雨好不容易放晴,幺兒很暴躁,挺著幾個月的肚子在山林裏穿梭,太陽快落山了還未回家。魏老三和休沐在家的魏宇上山尋它,兩人一猴在山腰上親眼目睹大水衝進了整個村莊,片刻後什麽都沒有了,隻有江水發瘋似的湧入。大雨傾盆而下,親人、家都淹沒在了滔滔的洪水中。


  後來的事魏老三也記不真切了,不是因為時日太久,而是那些日子活得太苦、太艱難。


  洪水退去,屍橫遍野。


  滿目望去,沒有一個活口。


  糧食或是被衝走,或是發了黴。井水被倒灌,漂浮著各種異物,甚至有人畜的殘肢斷臂,在烈日的炙烤下,泛著令人作嘔的屍臭味兒。


  他們父子與幺兒母子擠在山洞裏,幺兒產下了小崽兒。很小,卻很美好。就像絕望時的生機,這是生命啊。大字不識的魏老三突然對生命充滿了敬畏。他帶著兒子在山林裏挖筍吃,筍沒了就剝樹皮挖草根吃,但是即便再艱難的時候他們都會給幺兒尋果子來,水靈靈的山果子讓那隻小小的猴兒睜開了眼睛,學會了行走。即便瘦的可憐,但它還是活下來了,它叫寶兒。


  後來,他們跟著山上書院裏的人一起來了王都,成了西街上耍猴討飯的賣藝人,卻仍舊舍不得給幺兒套上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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