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錯在何處

  ——續上章

  半個時辰之後,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從未關緊的門縫中躡手躡腳的溜了進來,貓著腰,懷裏抱著一個扁圓的食盒。看到已經黑了的窗戶,腳步頓了頓,將食盒放在台階上,膝行到門前,曲起了食指,猶豫了片刻,便敲了下去。


  “夫子,您歇息了嗎?”聲音稚嫩,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一刻鍾過去了,剛緩過來的膝蓋麻癢難耐,他卻不敢挪動,唯恐聽漏了什麽,可惜屋中無人應答。


  “夫子,您睡著了嗎?”聲音比剛才放得更低、更緩,像是不敢驚擾了屋中的人,舉起的手久久未落下。


  “夫子,夜兒知道錯了。”瘦小的手扒在門上,額頭抵著門縫,卻不敢用力,細碎的聲音從嘴裏溢出,帶著濃濃的哭腔。眼淚滑落在青石板上,仿佛可以聽到“滴答——滴答——”的響聲,在黑暗中濺起一朵朵小花。長久之後,屋內還是沒有動靜,“嗚嗚”聲傳出,似遠似近,他癱坐在地上,將食盒牢牢地抱在懷裏,像是抱著最後的希望。


  他相信,隻要他一直等下去,夫子一定會出來的。


  “劈啪——”屋內燈光亮起,昏黃的光芒似乎發出了悅耳的聲音。


  祁元夜有些震驚,連忙跪直,不可置信的擦了擦眼睛。片刻後,咧開嘴無聲笑了起來。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笑容緩緩消失,十指摳緊了食盒,指甲幾乎要透過朱漆,陷進實木裏。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睛紅腫,嘴唇微顫,直直的盯著眼前的房門。


  劉其琛甫一開門,見到的便是這樣子的祁元夜。


  他先是愣了愣,看到小孩懷裏抱著的食盒,心內瞬間明了,眼裏閃過一絲笑意,唇角翹起,下意識的想要伸手捋一捋下頜上的山羊胡子。不知想到什麽,手抬到半空,又硬生生的壓了下來,連唇邊翹起的胡子都隨之撫平了。隻見他單手背後,清了清嗓子,涼涼道,“不是離開了麽。”


  祁元夜低著頭,自是不知他這一番神色變化,聽到先生口氣冷漠,心裏想好的說辭也忘了個一幹二淨,吞吐道,“夜兒——嗯——夜兒想夫子——”真是越說越著急,越著急越是說不出來。


  “怎麽,祁二公子離開了兩天,見了鄙人連話都不會說了,還是壓根不想說了。”劉其琛眼帶戲謔,心裏卻恨恨的想,讓你不告而去。


  “夜兒不敢,求夫子恕罪。”若是平日裏,祁元夜定能發現異常。不過今日他先是在課堂上被晾了一下午,晚上又跪了幾個時辰,身心俱疲,腦子早已成了一片漿糊。隻以為夫子仍在氣惱,此時聽劉其琛說得如此刻薄,心裏實在承受不住,連忙磕頭請罪,沒曾想肚子上有食盒頂著,彎不下腰,又不敢直起身,一時尷尬的杵在那裏。


  劉其琛眼中笑意愈深,纖長的手指不急不慢的敲打著門框,“鐺鐺”的聲音透過濃鬱的夜色傳入祁元夜的耳中,讓他有一種捂住耳朵的衝動,但他不敢,這樣的夫子讓他害怕。祁元夜第一次知道這位夫子也有著不輸帝王的威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瞬間他甚至想到也許以往那個溫和儒雅、平易近人的夫子隻是他的一具假麵,但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很快被劉其琛的問話打斷了。


  “哦,那是為了什麽?”劉其琛挑了挑眉,掃了一眼祁元夜仍抱在懷裏的飯盒,“好意”提醒道,“元夜可要仔細的想、認真的想,若是再像下午那般答不出來或者答不對,不能令先生滿意的話——”拖著長長的尾音,幾息之後,才指著食盒道,“就頂著它一直跪在這裏好了。”


  先生的語氣輕描淡寫,臉上甚至還掛著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又好像隻是在說笑。


  祁元夜卻被嚇的毫毛倒立,他知道先生是認真的。劉其琛黑色的眸子在燭光的映襯下竟閃爍著幽綠色的光芒,讓祁元夜想到了傳說中的狼人,祁元夜毫不懷疑自己若是真的不能令他滿意,他會毫不猶豫的咬斷自己的脖子。


  今日的夫子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的容貌、一樣的聲音,甚至是一樣的動作,卻讓他心驚膽戰,頭皮發麻,隻能諾諾應是。


  “是,夜兒知道了。”祁元夜摸了摸有些發涼的後頸,小心恭敬的回道。


  感覺到食盒的表麵已有些冷了,祁元夜停下思緒,揭開紅木六角蓮紋盒蓋,將盒裏的白瓷印花碗小心地端了出來。看到碗中還冒著熱氣,心下稍安,雙手托住將碗遞給劉其琛,嘴上道:“夜兒見夫子晚間沒有進食,便做了這碗麵,還望夫子不要嫌棄。”


  劉其琛倒沒再為難他,接過碗,看到已坨在一起的麵條上還臥著一個荷包蛋,眼神暗了一瞬,瞥了一眼還呆坐在地上的祁元夜沒好氣道:“怎麽,沒有筷著是要夫子自己去取嗎?”


  祁元夜連忙低頭在食盒裏一陣翻找,再抬頭時,先生已進了房門。看著門未關,祁元夜躊躇了一下,便聽到劉其琛的聲音從屋裏傳來,“怎麽,還要我請你不成?”


  祁元夜聽他的語氣,便知道他的火氣已消了大半,提了半天的心終於落下了一小半,但他知道正題還沒開始呢。想到先生還沒讓他起身,若是平常也就罷了,今天還是乖覺點吧。隻好雙手捧著筷子膝行進屋。


  不知怎麽,祁元夜有種不祥的預感,也許這種姿勢在以後的日子裏會成為常態。


  呸呸,烏鴉嘴。


  劉其琛坐在軟榻上,挑起了一根粗細不勻、薄厚不一的麵條,臉帶嫌棄的吃了下去,味道還不錯,心想到。不過麵上表情仍舊沒變。祁元夜低著頭乖順的跪在他腳邊,聽他咀嚼吞咽的聲音,很小,若不用心幾乎聽不到,不由得抿了抿起了皮的嘴唇,手也不自覺的捂上了肚子。


  “怎麽還不走?”劉其琛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動作,不過什麽也沒說,下了逐客令。


  “先生,夜兒知錯了。”祁元夜揪著先生的衣擺,學著翰兒的樣子撒嬌。


  不過,顯然劉其琛是不受用的,隻見他端起碗將剩下的湯水喝光,原本粗魯的動作在他做來便成了不拘小節的豪邁,慢條斯理的擦著嘴,“我還當祁公子討了母親的歡心就將師父拋在一邊了,如今是課也不上了、課業也不做了、話也不回了,真真是長成了,不過二公子天生聰慧,鄙人也沒什麽好教的了,索性祁二公子明日就別來了吧,這碗麵就當謝師宴了,反正我也沒指望別的。”


  語氣略帶酸味兒,不過祁元夜沒聽出來,他在劉其琛說出“明日就別來了吧”的時候就已經傻了,頓時磕頭如蒜搗,“夫子,夜兒真的知道錯了。求夫子不要趕夜兒走,夜兒認打認罰。”


  自他隨夫子讀書以來,夫子從未說過如此重的話,如果說此前他還有一絲僥幸,現在則是半分也不敢心存妄想了。雖然直到此刻,他還是不明白夫子為何生這麽大的氣,但他知道自己不願意失去先生。


  他生來知事,心思又較常人更為細膩敏感。父親、母親的冷待,他麵上雖裝的若無其事,但是心裏到底是十分在意。先生對他的好不同於翰兒對他的依賴,子楓對他的守護,庶母、吳媽媽、侍琴和香草對他的寵溺,更不同於阿六、阿柒的恭敬。先生如一座大山一般,讓他感到安心,讓他從親緣淡薄的失落中走出來。而且先生帶著他認識這個世間的繁華落寞,讓他不必整日陷在莫名其妙的幻想之中,讓他知道自己是踏踏實實的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也許世上真的有報應,不久前,他為了母親舍棄了張庶母,現如今夫子也不要他了。不過他到底比庶母自私的多,也貪心的多。


  小小的腦袋不停的用力磕下去,發出“砰砰”的響聲,在這個雞眠狗睡的時辰格外清晰。不一會兒,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就沾上了殷紅的血跡,觸目驚心。不過斜倚在軟榻上的人卻是無動於衷,反倒是給自己添了杯已涼透了的濃茶,悠哉的喝著。而祁元夜這時早已失去了理智,心亂如麻。他潛意識裏認為先生沒有喊停,就是默許了。是以,盡管頭昏眼花、眼冒金星,他還是不敢稍有懈怠,將這當作求得先生原諒的最後一根稻草。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跪在下首的孩子身體已經開始搖晃,額頭的血跡粘在披散開的頭發上,形容可怖。卻還是像上了發條一樣,不停地抬頭、叩首,嘴裏念叨著“夫子,夜兒錯了”“夫子,求求您不要趕我走”“夫子,饒了夜兒這一次吧,夜兒再也不敢了”


  “好了。”他口中的夫子終於發了話。


  祁元夜就像被用法術定住了一般,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片刻後爬過去抱住劉其琛的腿,看他皺眉,連忙縮回了手,“夫子,夜兒真的知錯了。”


  “哦~錯哪兒?”劉其琛端坐起來,手裏還把玩著茶水已盡的空杯子,聲音低沉悅耳,隻不過在座的兩位都不在意。


  “夜兒,夜兒——”


  祁元夜突然想起先前說話含糊不清時被先生奚落,定了定神,吞咽了一口唾沫,再開口時已經口齒是清楚了。


  “夜兒所錯有三。”


  “嗯——說來聽聽。”劉其琛漫不經心的輕哼了一下,似是不太在意他到底說了些什麽。


  “其一,夜兒不該遲到曠課,卻未說明緣由。”


  祁元夜突然想起今天上午他並未親自向夫子告假。他原以為昨夜便能回府,是以隻向夫先生告了一天的假,最後隻得拜托祁元辰替他向劉夫子請罪,現在想來,夫子確實應該生氣。


  不過,這件事值得夫子生這麽大的氣嗎?


  祁元夜不敢深想。


  “嗯哼~,繼續。”劉其琛站起身,來到窗戶旁,隨手翻著晚間已看過的竹簡,頭也不抬的說道。


  “其二,夜兒不該敷衍功課,企圖蒙混過關。”


  劉其琛翻得不經意,祁元夜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這樣夫子今晚的異常也就說的通了,畢竟夫子治學嚴謹。功課夫子前天就布置了,他當時想著時辰還早,況且翌日晚間還有空閑,便先翻開了夫子前些天送給他的遊記,哪知一讀便讀到了半夜,連紅燭都換了兩回。第二天又沒能回府,隻得今天趕工,自己都不曉得寫了些什麽,難怪夫子會動怒。


  祁元夜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隻是心裏有一絲小委屈,以前夜兒沒完成課業的時候,夫子都沒像今天這樣嚴厲,還會關心夜兒是不是生了病。


  不過這句話也隻是在心裏打了個轉兒,到底沒敢說出來。


  “其三,夜兒不該在課上走神,未能答複夫子的問題。”


  “完了?”劉其琛挑眉。


  “……”


  “完了就回去吧。”劉其琛抬手向他示意,“我也要休息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開虐了。可憐的小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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