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劉夫子
申時初,私塾內。
劉夫子是一位年過而立的清瘦男子,留著山羊胡子,不似傳說中的老古板,性子反而頗為風趣,而且學富五車,見識廣博。
夫子精通多國文字,尤善秦、楚大篆,幾乎自成一體。架構纖穠合度,轉筆流暢,筆鋒銳利,一筆一畫似騰空而出。字如其人,從此處便可看出夫子放蕩不羈的性情來。
祁元夜一直猜想夫子定是哪國的落魄貴族,雖然夫子對他的過往總是閉口不談。
他的身上有一種與身居來的高傲和優雅,是那種經曆幾朝幾代才能孕育出來的世家貴氣。至少祁元夜沒在其他人身上看到過,也就是當今王上——當年他在祁元乾的周禮上見過一麵,那種久居高位、運籌帷幄的氣勢堪能一比。不過比起王上更具傾略性的刻板威嚴來,夫子的貴氣在舉手投足之間便表現的淋漓盡致。但這卻並不讓人覺得難以接近,反而似春風化雨般令人心悅誠服。
祁元夜想這可能與夫子遊遍各國、閱盡山川的經曆有關。
對此,祁元夜表示很羨慕,每次聽夫子講各國風土人情,都不自覺的沉浸其中。
不過他想自己這輩子大約是沒機會了,不說“父母在,不遠遊”,就是自己的身體也扛不住。這副早產的身子,平日裏看著與常人無異。實際上,連多跑幾步都做不到,更何況跋山涉水了。而且馬車顛簸,即使是在青石板路上也不平穩,今昨兒兩日他便深有體會,何況崎嶇山路。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命的是這個年代。如今天下看似風平浪靜,一片祥和,內裏卻是風起雲湧,驚濤拍岸。七國無不精修內政,屯兵儲糧,枕戈待旦,戰火一觸即發。
更何況世道不穩,山是好山,奈何山賊盤踞,水是好水,奈何水寇橫行。他不能習武強身,沒有蓋世武功,又不能力扛千斤,身邊也不像符陽先生有俠士邵況相護,恐怕剛出王都就被摁死在哪個犄角嘎裏了。所以他還是乖乖待在祁家的後院裏安穩一生吧。
“咳咳,元夜你來說說你的看法。”劉其琛摸著他的山羊胡子,笑得不懷好意,顯然是知道祁元夜已神遊世外。
“啊——”祁元夜呆呆的應了一聲,旁邊的祁元樂和祁元乾小聲的提示,不住地擠眉弄眼。祁元夜尷尬的站了起來,“夫子,元夜知錯。”
“哦~,錯哪了?”劉其琛挑眉,一聲“哦”說得那叫一個婉轉動人、九曲回腸,臉上的笑意卻是越發深了,右手裏的戒尺一下下的輕擊著左手掌心,“啪啪——”的聲音回響在室內。
從未見過這種場景的祁元乾被嚇住了,一個勁兒的往祁元夜懷裏鑽,祁元樂在一旁暗暗著急,卻也不敢插嘴。
祁元夜掌心被汗浸濕,隱隱有些發疼,卻不得不摟住快要哭出來的翰兒,偷偷地看了一眼夫子,被他一片漆黑的眸子嚇得低了頭。心想夫子不會在這裏罰他吧,以前夫子也會生氣,但他看得出來隻是臉上故作嚴肅罷了,而且都是在放學後找他單獨“算賬”。
今天夫子卻氣的臉色都變了,祁元夜心裏一陣驚慌。
一些是因為當著弟弟們的麵如果被夫子責罰,臉上會掛不住。
雖然上學的隻有祁元樂、祁元乾兩個小人兒,二叔家的祁元康隻有三歲,自不必來,大哥祁元辰已在父親那裏幫忙,平日裏也不來上課,隻需隔段時間來交功課就好,但若是當著弟弟的麵被教訓還是很難為情。
更多的卻是因為夫子。
夫子教他天文地理、教他明辨是非。做好了夫子會誇讚他,做錯了夫子會教訓他。夫子會和他聊天南地北,會在他傷心的時候將他摟在懷裏,會在他生辰的時候為他下一碗長壽麵,雖然麵糊了、鹽多了,但卻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生辰麵。
他喜歡夫子對他寵溺,也感謝夫子對他嚴厲,他不想夫子失望。
祁元夜一邊回想自己最近犯了那些過錯,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劉其琛的神色,正要開口,就聽得夫子說:“算了,元樂你來說說。”
劉其琛揮了一下手,放下了手中的戒尺,話裏聽不出什麽情緒,祁元樂、祁元乾鬆了一口氣。祁元夜的心卻涼了半截,夫子沒有開口讓他坐下,他隻好尷尬的站在那裏,聽祁元樂站起來,才知道夫子問的是“對烏江水災可有什麽良策”。
一下午渾渾噩噩的過去了,放學後祁元夜將祁元乾交給等在門口的寧誠貞。小家夥可能被嚇到了,未多說什麽,乖乖的跟著小廝回去了,隻讓二哥哥明早去接他。祁元夜又將站在一旁的尹子楓打發回去並吩咐他去正院打個招呼,這才快步追上已經走遠的先生。
祁元夜一路上不住的偷瞄著前方,夫子既不趕他走,也不讓他跟上,他心裏忐忑。好不容易到了純熙院,踏進院門、穿過儀門,他心中一喜,隨後卻被“砰”的一聲關在了房門外。
看著還在震動的房門,祁元夜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該走還是該留。理智告訴他,夫子性情固執,最好先離開,說不定明天一早就沒事了,若是留在這裏,不是站上一夜,就是被夫子打個半死,當然後麵是誇張手法。
但他心裏卻有個聲音一直在響,如果他離開了,就再也進不來了。
祁元夜聽不到房裏的動靜,靜默了片刻,撩起衣擺,緩緩跪了下去。
酉時剛盡,被曬了一整日的青石台階還留有殘溫,夕陽的餘暉照著祁元夜的側臉暖洋洋的。但是祁元夜知道,再過不久天就黑了,這些溫暖會如潮水般退去,隻留下一片孤冷淒清。
太陽慢慢西斜,掉落天邊,流雲染上了絢麗的色彩,看起來卻不溫暖,反而有一種遙不可及的高貴冷豔,一如此刻的先生。
夜幕降臨,屋裏也有點點的燭光亮起,火焰偶爾跳動一下,窗上的影子就跟著搖晃一下。
四周很寂靜,祁元夜甚至可以聽到先生展開書卷的聲音,他想今天的晚飯可能要泡湯了。
夫子從來沒有罰他餓過肚子,在祁家也沒有下人敢克扣他的吃食,所以他還真未嚐過饑餓的滋味。如今腹中空空如也,前心仿佛要貼到後背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半晌後,心也開始發慌、四肢癱軟、眼冒金光,全身都在叫囂著“要吃飯”。
他想著吳媽媽的蔥花餅,軟軟的麵團包著酥酥的油欠,一扭、一擀,用手在上麵戳些小窩,抹油、灑麵,撒蔥花、撒鹽,然後將大麵餅一卷、再切成小麵團,再扭、再擀,用小火葷油煎的脆脆的有些粘口、黃黃的帶著點糊焦,一層層的帶著蔥花的香味,那味道別提有多美了。
“咕嚕嚕——”祁元夜捂著不停打架叫喚的肚子,想著午間給翰兒帶回來的雪花酥、七巧點心,香而不豔的味道,甜而不膩的口感,不住的吞咽唾沫,早知如此,就應該多吃幾塊。
祁元夜心裏的小人兒流淚撞牆。實在受不了了,便開始逗弄爬上他衣擺的螞蟻。小小的一隻,在影影綽綽的燭光下,焦急而慌亂的尋著出路,祁元夜用手截住它的去路,看它換個方向繼續努力爬,再截、再爬,再爬、再堵,剛開始還玩的不亦樂乎,漸漸的有些索然無味,幹脆抖了抖衣襟,將它彈在了地上,看它麻溜的翻過身,一個眨眼便竄進了石板縫隙間的小洞裏。
“天黑了,回家了,真讓人羨慕。”祁元夜眼睛酸澀,怏怏地想著。
樹上的知了還在“知了——知了——”地叫個沒完,聒噪的讓人心煩。
祁元夜看著仍然緊閉的房門,心裏突然湧上來一陣委屈,也許他也要像這知了一樣悄無聲息的死去,也不知夫子明早起來會不會傷心。
他一邊用衣袖擦淚,一邊胡思亂想。一陣涼風吹來,驚的他打了個冷戰,放出去的思緒也瞬間回神,不知為什麽,祁元夜覺得心裏空蕩蕩的。
院外的打更聲遠遠的響起,夜空中已有星星閃耀,月亮卻還未露麵,原來已是二更天了。一更黃昏、二更人定,豈不是說夫子就要休息了。這時,祁元夜才想到,先生也未用膳,一時又羞有愧,想上前敲門,膝上傳來的酸麻疼痛令他跌落在地,祁元夜呆呆的跪坐了片刻,索性轉身離去。
“吱呀——”
“吱呀——”
就在祁元夜推開院門的時候,房門也被推開,劉其琛看著祁元夜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裏,神情複雜難辨,失望、後悔摻雜在變幻莫測的眼神中,最終歸於沉寂。隻推開一半的門又緩緩合上,年久的木門發出“嘔啞”聲,像刀劍劃過鐵皮般刺耳,在清冷的月色中說不出的詭異滲人。一陣窸窣聲後,燈滅了,就像它從未亮起過。黑暗寂靜淹沒了這座小院,恍無人跡。
作者有話要說:
小虐一下,哈哈哈,叉腰大笑。
小夜夜放心,作者是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