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題

  祁元夜揮退了又一個上前請安的丫鬟,不禁感歎這宅子裏果然是毫無秘密可言,一絲風吹草動都足以讓下人們轉了風向。


  “二公子。”


  突然,從前方傳來輕柔的喊聲,像是怕驚了誰似的。祁元夜抬首看去,隻見張氏穿著青衣,笑得一臉慈愛,懷裏抱著一個包裹,身邊也沒跟個丫鬟。


  “張庶母。”祁元夜微笑頷首。


  “二公子這是——妾冒犯了。”張氏話說了一半,連忙看向四周,看沒有人,才鬆了口氣,嘴上告罪。


  “夜兒剛從母親那裏出來,正要回靜心院,庶母可要去坐坐。”祁元夜望向她的目光帶著尊敬,誠心邀請道。


  “從夫人那裏出來啊……”張氏低喃。


  “什麽。”一陣風吹來,吹散了她的聲音,祁元聽不真切。


  “哦——沒什麽,妾是說不叨擾了。”張氏從怔忪中醒來,連忙推辭,又遞過了懷中的包裹,“這是妾的一點心意,二公子若不嫌棄,便收下吧。”


  祁元夜接過藍色的包裹,裏麵包著兩雙玄色的繡著虎頭的棉鞋,一雙略大,一雙略小。三身單衣,兩身棉衣,看不出大小,不過顯然不同,還有其它的一些諸如荷包,袖筒等的小物件兒。


  “庶母這是為何,您上次遣人送來的衣服夜兒現在還在穿,都新著呢,您不必如此勞累。”何況這尺寸也不對。後半句祁元夜沒有說出來,但他的疑惑還是分明的寫在了臉上。


  “這些都是妾平日裏閑著沒事做的。想著您現在穿不完,就往大做了幾分。不是什麽好料子,公子別嫌棄。”張氏聽到祁元夜的關心,臉上的笑意多了幾分,臉色卻愈發蒼白。


  祁元夜看著張氏隻因他一句關心的話就雀躍了起來,眼中一陣酸澀,她該是盼望著一個孩子的吧。可是,祁元夜將目光移向她的小腹,心下一片黯然,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不過……


  祁元夜摸著手中針腳細密的衣服,雖不是綾羅綢緞,但像女子般柔軟溫暖的棉布卻比綢緞更能暖到他的心裏,他將包裹仔細的包好。


  “庶母你——”


  “二公子——”


  兩人的話同時響起。


  “庶母,您先說。”祁元夜先開口。


  “二公子,妾——妾這段時間不會再出門了,可能要很久都看不到公子了,所以今日想著來見見二公子。”張氏踟躕了半天,話還是吐了出來。


  “這是為何,是發生什麽了麽,可有需要夜兒幫忙的?”祁元夜當然不會以為她說的一段時間是真的隻有一段。她眼中的悲色雖然極力掩藏,但微紅的眼眶還是泄露了一絲痕跡,好像一輩子都見不著了似的。祁元夜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一連串的問道。


  “不是,是妾近日夢到大哥,連日夢魘,故而想在房中虔心禮佛。”仔細看張氏眼底確實有黑色的痕跡掩蓋在厚厚的脂粉下。


  “那也不必日日都不出門吧,況且夜兒也可以去找您。”祁元夜吊著的心瞬間放了下來,他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


  “萬萬不可——”活音剛落,張氏便驚叫了一聲,聲音尖利,神情激動,顯然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連忙解釋道,“妾的意思是,禮佛要誠。妾還要抄寫許多佛經,所以招待不了您。”


  看祁元夜失望的眼神,又補充了一句,“夜兒今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庶母會為你祈福的。”這是她第一次不用敬語,沒有裝出來的卑躬屈膝,眼神平靜慈愛的為他理著衣衫,摸著他的頭發。


  她的手很暖,很舒服。祁元夜閉著眼,細細感受著。


  “那夜兒等您出來。”祁元夜一派天真道。


  二人相對無言,須臾,還是祈元夜率先打破了沉寂。他認真地朝張氏行了一禮,“那夜兒先回去了,庶母也快回吧。晌午日頭大,別中了暑。”說完匆匆離去。


  “哎,夜兒也是。”張氏輕巧地應了一聲,似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祁元夜用力地抓著包裹,似是要將它揉碎了好去填補心中的空洞。這布製針縫的包裹好像世外玄鐵一般,重的讓他承受不住。


  祁元夜跪倒在轉角,無聲流淚,聽著一牆之外的抽咽聲,突然感到呼吸困難,心口也開始絞痛。


  這便是我的命運嗎,顧此失彼,還是終有一天,彼此皆失。


  庶母,您還是太小看夜兒了,或者您也像夜兒一樣。


  聽著越來越弱的哭泣聲,祁元夜麵無表情地站起身,緊緊地摟著包裹朝靜心院走去。


  牆角一片青色的衣角露出,接著是一陣被捂了聲的嚎啕大哭。


  前方的小小的身影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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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哼——”


  “奴婢該死,請二公子恕罪。”


  一個冒失的婢女撞了上來,兩人均踉蹌著倒退了幾步。祁元夜險些摔倒在地,剛站穩了身子,便聽到婢女連聲告罪,跪在青石板上的身子不住的顫抖,全身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聲音惶恐,像是受了什麽驚嚇。


  “侍棋姐姐,你怎麽在這兒。”祁元夜本不欲多說什麽,抬手便要她走,沒想到竟是母親院裏的二等丫鬟侍棋,隨口問了一句。


  卻沒曾想被問到的人臉色煞時灰白,支吾了半天,又倒豆子般的說了一堆,“奴婢本是山陽人士。阿娘早亡,阿爹續娶,家中有一同胞兄長,嗜賭。幾年前,兄長欠下巨債,奴婢無法,隻得賣身為他還債。今日聽人說二夫人房中買了幾個丫鬟,有從山陽來的,奴婢想打聽一下家中情況,這才趁著夫人午休,偷偷過來,回來時跑得急了,才惹了一身汗。”說完偷偷瞄著祁元夜的臉色。


  祁元夜以為她怕被蔡媽媽責罰,便揮了手讓她離去。


  看著侍棋慌亂的背影,祁元夜心裏一陣古怪,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腦袋裏閃過一絲亮光卻沒等他抓住,便消失了。這兩日發生的事太多了,他隻當自己產生了錯覺。


  “二夫人”三個字在嘴邊來回滾動,二夫人不就是二嬸麽。抬頭一看,果然是二叔的明嵐院,他這才想起來,張氏是住在明嵐院邊的無明閣中。


  無明閣,據說是宅子原主人家的庵堂。當年遷府時,張氏自請住在這裏為侯府祁福,祁家上下居然也同意了,這怎是一個亂字了得。


  思緒發散,想得遠了,便將剛剛那一絲異樣也略過了。


  想到張氏,祁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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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已過,抬頭看著靜心院的匾額,祁元夜長舒了一口氣。


  “公子回來了。”幾年的時光過去,侍琴臉上並未留下什麽痕跡,隻是人越發穩重了。


  “嗯,侍琴姐姐。”看她從自己手中接過包裹,祁元夜順口道,“送到臥室裏吧。姐姐可用了飯了?”


  “奴婢等已用過了,吳媽媽將公子的飯熱在了鍋裏,就等著公子回來。”侍琴點頭微笑。


  “我在母親那裏用過了,你告訴吳媽媽將飯撤了吧。她身子不好,讓她快去休息,你們也是。”祁元夜邊走邊說,紅撲撲的小臉上有一層細細的絨毛,讓人忍不住上前捏捏他的臉蛋。


  “哦——是,謝公子體恤,奴婢會告訴她的,公子也歇會兒吧。下午可還要去劉先生那裏上學?”侍琴愣了一下,馬上恢複了正常,看著祁元夜有些單薄的身形,關切道。


  “要去,昨日已告了一天假了。對了,阿六可有回來?”祁元夜想到那位慈愛的先生,不由得笑了一下。


  “回來有一個時辰了,正趕上飯點兒,現在在書房呢。”


  “那我先去書房了,侍琴姐姐忙吧。”祁元夜停下了腳步,轉道去了書房。


  “看來夫人是想通了……”留著侍琴在他身後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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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裏,祁陸正在整理剛買回的書簡,再將它們一一放在對應的書架上。這分類的銘牌還是他們和公子一起做的。他們幾人先從城西的王老木匠那裏要了些薄木片,裁成各種各樣的形狀,穿了眼兒,打磨的平整光滑,再由公子在上麵題了字,畫了花草蟲魚,看起來十分別致。最後穿了紅繩掛在書架上,取放書卷時十分方便。


  祁陸捧著兩卷遊記,走到放著“山川遊記”的旁邊,看著上麵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還是忍不住“噗嗤”一笑。這是他們剛和公子認了字,祁柒那小子便忍不住抖擻了一番,學著公子的樣子畫了一片木牌,字寫得像亂竄的蜘蛛,魚畫得像樹上的毛蟲。


  不過那時沒有人笑,而是都忍不住紅了眼眶。像他們這些賣身為奴的,若沒有機緣,便是世世代代的奴才命,怎可能有機會讀書學字,就是普通平民也讀不起。單憑這個,就值得他們兄弟二人為公子賣命。祁陸看向一邊正在拿著書卷沉思的尹子楓,他也是這想的吧。與他們兄弟二人不同,尹子楓將二公子看的比自己的命還重,恐怕在他的心中,除了二公子和吳媽媽就沒有別人了吧。


  現在他們幾人已能讀懂書信,也能將字寫得像模像樣的了,至少能認得出來。再回頭看當時的黑囧相,酸澀少了,更多的是笑意。三人中最用功的還是尹子楓,他不光能將公子講授的東西融會貫通,而且還能舉一反三。此外,他在術數方麵頗有天賦,一手字寫得也與二公子的字跡有八分像。


  不過最厲害的還是非二公子莫屬了。不過兩年時間,他已將西廂房中的書讀了大半了。雖說不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但也差不離了。尤其是二公子總角之齡,不但能將劉先生傳授的知識條理清晰的講出來,而且還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有時聽著荒謬,細細思索,卻發現確實如此。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


  正想著,書房的門便被推開了,來人正是祁元夜。


  尹子楓放下手中書卷,為祁元夜倒了杯茶,正要走到他身側侍立,祁元夜抬手製止了他,“子楓,坐吧。”說完看向手裏拿著竹簡站在書架旁的祁陸,指了指右邊的位置,“阿六也坐。”


  三人跪坐下來,祁陸這才發現祁柒並未跟祁元夜一道回來,“公子,小七呢。”


  一直看著祁元夜的尹子楓掃視了一下四周,皺了下眉,又看向祁元夜,眼中帶著明顯的疑惑。


  祁元夜停下了手中的功課,簡單的將府門外的事講了一遍,看二人都不讚同的眼神,笑著解釋道:“我看那男子雖然形容落破,但是氣度不凡,況且二人又有戶籍、房契、地契等為證,不會是歹人的。而且那婦人一看便是染了風寒,若不及早治療,好生休養,怕是於壽命有礙。再說他的話我雖不能全然理解,但書中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況且有別的緣由也說不定,隻要於侯府無害就好了。”


  “公子,可有向老爺提起?流雲莊雖然老爺已記在了您名下,但說到底還由老爺管著。”祁陸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畢竟莊子的地契、房契都在老爺手裏,公子這樣做會不會……


  “沒有,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我想父親不會介意的。”祁元夜想到每次父親每次一見了他,不是皺眉沉默,就是問手裏可有錢。去年他生辰時,父親一如既往的未來給他慶祝,卻將流雲莊給了他,他還以為——


  但沒想到第二天請安時,父親仍是一副什麽都沒發生過的老樣子。所以盡管今天父親破天荒的誇了他幾句,但祁元夜還是不想去觸黴頭。他在心裏安慰自己,父親堂堂中將元尉,肯定不會在意這些小事的。


  不過這次祁元夜想錯了。他讓阿柒將丁凱風送走之後,不久,祁威便知道了。聽祁元夜處理的滴水不漏還頗為自得,一副“不愧是我兒”的樣子,惹得祁安、祁平二人一陣狐疑。


  後來,祁威在席間一直等祁元夜坦白,哪知他與祁元乾聊得開心,竟將此事忘在了腦後,更可能壓根就沒打算和他這個老爹說。不肖子,祁威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咬牙想到。


  可憐的祁元乾就這樣撞到了槍口,被炮灰了。本來今年開春他就已經滿了五歲,也該去上學了。可白氏想著春寒料峭,不忍小兒受苦,與夫君一商量,拍板推到了明年。反正翰兒也不用繼承家業,寵著些就寵著些吧。


  可如今正值七月酷暑,烏江水災,家裏的用度一應縮減,連冰塊都少了,這樣午後炎熱,書房不啻於一個蒸籠,可憐的翰兒。


  為小人兒默哀。


  看公子如此輕描淡寫,祁陸還想說什麽,被尹子楓攔下了,“公子午後還要去劉先生那裏,做完功課便先去歇息一會兒吧。”


  看二人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祁元夜心裏也鬆了口氣。謝過了尹子楓的關心,一邊繼續夫子前天吩咐的功課,一邊向他問起昨天的事。


  “我得了公子的吩咐,便去西街找人幫忙。您也知道,他們雖是地痞流氓,但還是頗講道義。公子前些時候幫了他們,我去後說明來意,便有幾人自告奮勇。然而我們去的時候,公子和老爺夫人他們已然離開。我找人打聽了一番,才知道那婦人已被老爺安排妥當,便給了幾人些銀錢,打發他們離去,幾人推辭不收,我便應了下回請他們吃酒。後來去白府尋公子時卻沒有請柬,隻好先回了靜心院。”尹子楓麵上雖還是沒什麽表情,但他神態恭敬而不拘束,眼神清亮卻不閃爍,看著祁元夜的眼睛,不卑不亢的回稟著。


  “嗯,子楓你辛苦了。”祁元夜聽他講完,將胡亂趕完的課業收好,喝了口茶,又道,“我去小睡一會,你們也歇息去吧。”說著起身離去。


  臥房內祁元夜看著為他蓋好被子,又坐在小榻上縫製衣裳的香草,摸了摸枕邊的包裹,一時間思緒紛飛。


  屋內靜靜的,自從香葉、香柳幾個丫鬟另謀高就之後,這屋子裏連個說閑話的都沒有了,奶娘、丫鬟、子楓、侍衛們都把他當成娃娃般哄著,祁元夜在胡思亂想中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超長更,大雜燴的一章,作者昨天打了雞血, 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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