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瘋狂

  “嗯,這路邊的吃食雖然粗糙,卻也別有一番滋味,隻是也不可貪嘴,知道嗎。”白氏淺嚐了一口,便將糕點推給了幾個孩子。


  “是,母——阿娘。”祁元夜看白氏豎起了眉,連忙改口。


  祁薔用兩根手指捏著一塊咬了一小口的點心,眉頭微蹙。見沒人注意,用手帕悄悄地包了起來,起身福禮,“阿娘,女兒有些困了,先回房了。”說完又朝祁元夜、祁元乾頷首。


  “阿姐慢走。”祁元夜回了一聲,看還低著頭,吃的滿嘴糕點碴子的祁元乾,微微一笑,深閨小姐確實吃不慣這等粗糙的東西,也隻有這個小家夥吃的歡樂。


  祁元夜摸了摸袖中的簪子,突然心跳有些加快,看白氏帶著倦意的打了個哈欠,咬了咬牙,上前道:“阿娘,這是兒子在街上看到的,雖不值什麽錢……”


  祁元夜忐忑的念著事先在心裏翻來覆去想好的話,小手不自覺地攥緊,心“撲通——撲通——”的猛跳,臉上有血氣上湧,腦中一片空白,背上有汗微微滲出,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這是送給阿娘的嗎?是夜兒送給為娘的嗎?好別致的玉蘭。”未等他將話說完,白氏已從床上彈起,神情激動,用手細細摩挲著花瓣,迭聲問道。


  “是——是的。”祁元夜提起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輕輕的吐了一口氣,不過還是小心地問道,“阿娘喜歡嗎。”


  “喜歡,阿娘喜歡。”白氏眼中有淚光閃現,將祁元夜摟在懷裏,眼淚奪眶而出,滴在了祁元夜的肩上,透過衣裳燙得他心尖都有些發熱。


  這是她的孩子,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


  原來這就是阿娘的懷抱,真是溫暖。


  兩人在心裏想道。


  “翰兒也要禮物,翰兒也要抱抱。”母子二人正是溫情脈脈的時候,一個小肉球衝了過來,張開沾滿了糕點碎屑的手就要撲上來,祁元夜連忙接住他,為自己的衣服哀歎一聲。


  “阿娘,那兒子先帶翰兒去午睡了,您也休息一會兒。”祁元夜還是有些澀然,看著白氏眼底淡淡的烏青,忙拉著祁元乾告退。


  “快去歇著吧。”白氏攥著簪子,直到祁元夜和祁元乾出了房門還癡癡的盯著門簾看。


  “夫人,公子們出去了,您也歇一會兒吧。”將兄弟倆送出去房門的侍書剛折回來就看到白氏這副模樣,以為她乏了,低聲勸道。


  “是啊,夫人。”一直靜靜地站在白氏身側的侍墨也勸說道。


  “這是夜兒送給我的,你看到了嗎。”白氏的表情似哭似笑,根本沒接兩人的話頭,隻是不錯眼地盯著那根銀簪子。


  “不就是一根銀簪子麽?”侍書、侍墨二婢心下疑惑,卻也不敢多問,隻得附和道:“奴婢瞧見了,是二公子送您的。”


  “二公子可真孝順,竟知道夫人其實喜歡玉蘭而不是牡丹。”侍墨順著白氏的心意誇讚道。


  時人多愛牡丹,以其雍容華貴、國色天香為貴族女子所鍾愛,與之相比玉蘭則顯得有些寡淡和小氣了。是以,府中人皆以為大夫人最愛牡丹,隻有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才知道玉蘭才是夫人的至愛,二公子確是個有心人。想到席間老爺夫人對二公子的態度,雖不知昨日發生了什麽,使得夫人態度大變,但老爺顯然是樂見其成的,如此她們這些做奴婢的自然也要掂量掂量了。


  “夫人,二公子是個好的,您不能因為遷怒就薄待他啊。”


  “夫人,聽老奴一句勸,母子倆哪有隔夜仇,況且當年的事二公子是最無辜的。那時候事急從權,即使老爺知道了也不會怪您的。”


  “夫人,您就放下過去,好好對待二公子。今日奴婢離去,這府中除了蔡媽媽再沒人知道當年的事,您便放下吧。”


  “夫人,您會後悔的——後悔的——悔的——的——”


  侍琴離開正院時懇求的話,侍畫出府時篤定的神情,蔡媽媽苦口婆心的勸告,元夜受傷的眼神、瘦小的身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一樣,將她緊緊地網住,越勒越緊,她覺得自己快透不過氣了。


  然而腦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婆母命懸一線,夫君九死一生,滎陽危在旦夕、祁府搖搖欲墜,她受驚難產,張氏亡兄進府,祁威“白首同心”的誓言成了笑話,她的屈辱,二房、三房的蠢蠢欲動,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造化弄人,究竟幹我兒何事啊。


  是她自己糊塗,隻因為那件事漏了怯,才讓李芊茹、何喜梅那兩個賤人牽著鼻子走。想到當年夜兒“天煞孤星”的命在幾天之內就傳遍了滎陽,她就不信這裏麵沒有她們的手筆。真真是可恨。


  白氏捂麵。然而她知道最可恨的人就是自己。這些年她究竟是喝了什麽迷魂湯,中了什麽失心蠱,才這樣對待她自己的孩子

  。


  想起那個小小的人兒一次次的努力爬向她,她到底是如何將他推開的。想起他寒冬臘月冒著大雪前來請安,卻被拒之門外。想起他吃年夜飯時,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眼含羨慕的看著元乾、元樂。想起他在花燈節一個人帶著侍衛在西城遊蕩。那時她的心底竟是一陣快意,她必定是發瘋了。


  她努力地,絞盡腦汁地回想,想在腦海中找出夜兒像元乾一樣,笑得沒心沒肺,笑得天真爛漫的畫麵。沒有,一次都沒有。一開始,他討好的笑、怯怯的笑,後來他黯然的笑、落寞的笑,不知什麽時候起,在他眼中,她再也看不到笑意了,隻有一眼望不見底的黑,還有清澈的直指人心的透亮,像一把利劍一樣能將所有的偽裝拆穿,像烈火一樣能將人所有的、隱藏著的不堪照亮。


  她理所當然的,近乎天真的,卻又極其殘忍的傷害著那個孩子,她以為這些是他應得的。是他害得她在夫君麵前再也抬不起頭來,是他害得她在妯娌麵前失盡顏麵,是他害得她險些失掉主母之位。


  她以為她是理直氣壯的。她以為她是毫不在乎的。


  原來在他痛苦的時候,她同樣痛苦著,隻是傷害他能給她帶來扭曲的快感,那種快感像洶湧的波濤一樣將她潛藏在心底的不安和愧疚統統卷進了邪惡的、瘋狂的深淵裏。她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她甚至刻意遺忘了它們的存在。然而,就是那雙眼睛,那雙彎彎的、帶著些許天真的眼睛,如雷霆般擊中了它們,它們在她的心底翻騰、叫囂,像是要將她的靈魂撕裂一般,她那麽疼,所以隻好讓他更疼。可是,她可憐的孩子,他要怎麽辦。


  當瘋狂如潮水般退去的時候,她大夢初醒。可是她寧願如過去那樣渾渾噩噩的活著,這濃重的愧疚感仿佛有了千斤的重量,像一塊巨石壓在她的身上,像一副枷鎖縛緊了她的脖頸、四肢、甚至靈魂。


  她想逃。


  原來痛苦竟然可以濃鬱的讓人聞到它苦澀的味道,聽到它沉重的腳步,隻要一觸碰,就會讓她忍不住心悸。她不敢想象,她的孩子竟然遭受過這些。他生病時、傷心時可有人照顧他、安慰他,這一刻,她居然有些感激張氏,無論她懷著怎樣的目的。


  蒼天啊,我究竟是做了什麽孽啊。


  “我知道錯了,我真的後悔了。”


  侍畫離去時的話想魔咒一般一遍遍的在她耳邊響起,她臉上篤定的神情變得越來越猙獰,像魔鬼一樣在她腦海裏不斷的浮現。


  “阿娘真的知道錯了,原諒阿娘好不好。”白氏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中,麵上一片癲狂。


  “夫人,您怎麽了。”侍書看夫人神誌不清、歇斯底裏的哭喊,嚇得臉色發白,連忙示意同樣嚇呆了的侍墨去請蔡媽媽。


  “小姐,你怎麽樣。”


  蔡媽媽快步走了進來,花白的頭發有些淩亂,麵上雖是一片鎮靜,眼中的焦急卻是掩不住。她將白氏摟在懷裏,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柔聲問道。


  “媽媽,清兒好難受。”白氏躺在奶娘的懷裏,好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孩提時候,出口竟是撒嬌的語氣。


  “你們先下去吧。”蔡媽媽聽了白氏嬌憨的聲音,輕拍著白氏後背的手卻不自覺地攥緊了,瞳孔緊縮,呼吸都滯了一下,片刻又恢複了正常,而正關心著白氏的二婢並未注意到。


  “可是……”侍墨想說些什麽,被侍書壓下了。


  “夫人就勞煩媽媽了,奴婢等告退。”侍書一手拉著麵帶不解的侍墨,低眉順眼的回道。


  “嗯。”看著二婢低頭退向門口,正欲轉身,蔡媽媽咪了眯眼睛,“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們應該知道。”


  “是,奴婢明白。今日夫人得了二公子送的禮物,欣喜若狂。”侍書將頭壓得更低,恭敬的回道,說到後麵語氣輕快。


  蔡媽媽聽到“欣喜若狂”時,原本舒展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冷聲道:“你是個聰明的,不過做人太聰明了,也不好。這詞兒若用不好便不要用了吧,省得貽笑大方。”


  “是。”侍書低低的回了一聲,低著頭看不清麵上的表情。


  “吱呀——”


  關門聲響起,卻是侍書旁邊的侍墨欲將門合上,看見蔡媽媽不讚同的眼神,訕訕地將手放了下去,複又行了禮拉著侍書離開。


  “嗤,自作聰明。”蔡媽媽哼了一聲,麵色才又凝重起來,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媽媽,清兒好難受。”白氏又嘟囔了一聲。


  “哪兒難受?”蔡媽媽摸著白氏被汗浸濕的頭發,替她理著耳邊的碎發。


  “心裏,悶悶的堵得慌。夜兒,對,夜兒——”她用手捂著心口,聲音突然尖利了起來,身子也不住的掙紮著,像條躺在氈板上的魚,神情無助,滿目絕望,“我後悔了,阿娘真的後悔了,夜兒原諒阿娘好不好。”


  “夜兒知道,夜兒原諒阿娘。”蔡媽媽咬著唇輕聲回答,淚水沾濕了眼眶,聲音裏帶著誘哄的音調。


  “阿娘就知道,夜兒會原諒阿娘的。”白氏像個小孩子得到想要的回答後破涕而笑,用手背胡亂的擦了幾下眼淚,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媽媽,清兒好困。”


  “困了就睡吧。”蔡媽媽抱著白氏輕輕地哼起了調子。


  “小寶寶 睡覺覺媽媽縫了花棉襖

  哦~哦~

  乖囡兒睡覺覺夢裏有個小寶寶

  哦~哦~

  小寶寶 穿棉襖一覺醒來咯咯笑

  哦~哦~ ”


  “小寶寶 睡覺覺媽媽縫了花棉襖

  哦~哦~

  乖囡兒睡覺覺夢裏有個小寶寶

  哦~哦~

  小寶寶 穿棉襖一覺醒來咯咯笑

  哦~哦~”


  “……”


  ————————寶寶是場景轉換分割線


  “哦——你說的可是真的。”


  “門開著,奴婢進不得前,不過確實有哭喊聲傳出。”丫鬟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眉,隻看到一雙半舊的繡鞋,上麵的繡紋卻十分精美。


  婦人斜倚在小榻上,把玩著銀色戒指的手停了下來,戒麵有些發黑,上麵清秀的葉片花紋已磨損了不少,不過依然可以看出是“情人草”的樣子,隻有一枚小葉與大葉同柄而生,小葉葉尖靠著大葉微微蜷縮,像是美人頷首。


  她坐起身,捋了捋鬢發,抬手扶了扶銀釵,跪在下麵的丫鬟身子微微發抖,頭埋的更低了。


  “寶荷,賞——”站在她身邊的丫鬟恭敬地頷首稱是,半晌後自裏屋端著托盤出來。


  “近前一些。”婦人舀了舀手,朝跪著的丫鬟說道。


  丫鬟忐忑的膝行過去,隻覺得頭上微微一重,“多俊俏的丫頭啊,這顏色瞧著就水靈。”婦人將一根紅色的瑪瑙簪子插在了丫鬟烏黑濃厚的發髻間,漫不經心地感歎道,不知是在誇人,還是在誇玉。


  “奴婢謝夫人賞賜。”丫鬟有些受寵若驚,戰戰兢兢的從寶荷手中接過賞銀,叩頭謝恩,麵上的亦喜亦憂。


  “下去吧。”婦人擺了擺手,又躺了下去,雙眼微闔。


  “奴婢告退。”丫鬟想說什麽,看著麵無表情的寶荷,又咽了下去,隻得行了禮躬身告退。


  “寶荷姐姐——”丫鬟踟躕著,討好的向前麵引路的丫鬟笑了笑。


  “你不必擔心,夫人宅心仁厚,答應了你的事兒自會辦到。你隻管盡心竭力的為夫人辦事,不會虧待你的。不過你若敢起什麽心思,鍾玉那邊——”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聽到鍾玉,丫鬟剛剛放下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臉色煞白,額前的汗終於滾落了下來,她卻不敢擦,連忙疊聲保證。


  “噗嗤——妹妹你太緊張了,姐姐又不吃人,瞧把你嚇得,快回去吧。”氣氛凝滯,一直板著臉的寶荷卻突然笑了出來,抬手用帕子替丫鬟擦了擦臉上的汗,打趣道,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轉身走回了院子。留下虛脫了一般的丫鬟呆立在原地。


  “夫人,我們可要……”看寶荷與丫鬟出了門,寶香輕聲道。


  “現在還不是時候,況且抓賊拿贓、捉奸捉雙,無憑無據的隻靠一個丫頭的三言兩語就想拉她下馬,你也太小瞧那個女人了。”婦人睜開了眼,搖頭。


  “不過,堂堂祁府的當家主母,未來的昭烈侯夫人竟然是個……怪不得……”婦人語意不明,丫鬟也不敢問,聽著她輕柔的似是低喃的話語,以及似嘲若諷的低笑,七月的大熱天,竟是汗毛倒立,渾身發冷。


  作者有話要說:

  搖籃曲是蠢作者自己編的,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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