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丁叔叔

  “這是怎麽回事?”馬車剛從眼前駛過,祁元夜抬眼便看到守門的祁山正與一男子說些什麽。


  男子約莫三十左右,頭上戴著青色方巾,頭發已經打結,黏在一起看著發膩,像是有幾月沒洗了。麵上也是布滿塵土,一身破爛的衣服已然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倒是通身氣質不俗,即便跪坐在那裏也掩不住骨子裏透出的傲氣,仿佛不是在求人,而是在平靜的述說。怪不得落魄成這樣守門的人也不敢出手攆人。被他攬在懷裏的是一位看不清麵容的婦人,七月份竟穿著藏青色的夾襖,偶爾有一聲痛苦的□□聲從男子懷中溢出。


  “二公子,這兩位是南方逃來的難民,他夫人生了重病,他欲在府中尋個差事,卻又不願賣身為奴。大管家不在,奴才也做不了主。”祁山指著低頭跪在麵前的男子道,平日裏討喜的臉苦成了黃連。


  “阿七,你身上可還有銀子。”祁元夜看了一眼男子繃直的脊梁,還有緊緊攥著的拳頭,扭頭向祁柒問道。


  “還有兩金三兩銀並五錢。”被詢問的祁柒心裏默算了一下,快速回道。


  “拿來給我。”祁元夜擺了擺手,不顧祁山張圓了的嘴巴。


  “是,公子。”阿七點頭,將右手中提著的點心移至左手,解下腰間的荷包,遞給祁元夜。


  “拿著這些銀錢帶著尊夫人去看大夫吧,再過些日子王上會派兵送你們返鄉。”祁元夜將握著銀錢的手伸到男子的眼前,攤開手心。


  男子卻沒有接過他手上的荷包,抬頭看向祈元夜,“不,我們夫妻二人不返鄉。”


  “為何?”祁元夜有些疑惑,實在是此時的人都講究落葉生根,畢竟故土難離。如今居然遇到了不願回鄉之人,一時之間,祁柒、祁山都戒備了起來。


  祁山更是覺得冤枉,他隻是看那男子一副錚錚傲骨的樣子,卻如此落魄,便想幫他一把,哪知竟是個有來路的。


  祁柒則想著這夫婦二人也是算計的巧,否則怎麽剛好碰到了他們公子。


  不得不說是他們想得太多了,祁元夜真的隻是簡單的有些疑惑而已。看那男子眼神清正明亮,就知絕不會存什麽壞心思。他也說不出為什麽,就是有這種感覺,可能是小孩子的感覺,或者是他與這夫妻二人有緣。


  男子看著兩位下人劍拔弩張的樣子,再看看站在他麵前與他視線平齊的小孩,解釋道:”“二位誤會了,我不是歹人。”說到“歹人”時還特意加重語氣,目光與祁元夜對上,卻並未閃避。


  “我們夫婦二人確是靈州逃難來的,這是我的戶籍。”說著便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一層層解開,最後是一張折疊的四四方方的牛皮紙,紙中包著他口中所說的戶籍,是一塊鑄了字的銅牌。


  祁元夜有些好奇的接過戶籍,“靈州城…大硯鎮…桃花村…丁凱風?你是從靈州城來的?”說起靈州,他那位剛剛見過麵的姨母不就是自靈州城來的麽。


  “是,我們夫妻住在靈州城外的桃花村裏——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春日裏有漫山遍野的桃花,整個村莊都被淹沒在花海裏,恍如仙境。可如今一場大水,什麽都沒有了……”男子提起自己的家鄉,一時陷入了美好的回憶之中,但隨即又想到一場洪水過後,屋毀人亡,又何況樹乎,挺直的脊背終於彎了一些。


  “那也應該回去,何況王上已下旨,詔令各州府牧幫百姓重建屋舍。”祁元夜仍舊想不明白。


  丁凱風看著安靜的窩在他懷裏的妻子,苦笑了一聲,“如此,我也不瞞幾位了。我與內人——本有一子,官名丁景雲,剛滿十歲,在逃荒的路上不幸被人流衝散了。”


  輕輕拍了拍自聽到兒子的名字後便有些躁動的夫人,見她重新安靜下來,才又接著說道,“我們夫妻二人一路打聽,見人就問、見門就敲,連日來卻毫無音信。內子為此悲痛欲絕,一病不起,漸漸地竟患了癡狂之症。清醒時就抱著孩子的衣物默默流淚,發病時不是癡癡呆呆、不省人事,就是四處瘋跑,說是要去尋兒子。”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顫抖,“我實在是沒有法子,隻好哄她道,自己曾與兒子有過約定:若是走散,便於王都會合。”


  男子開始哽咽,“內子信了,自來了鹹寧,每日天不亮就挨家挨戶的問,直到宵禁了才回去。起初有銀錢時還好,後來盤纏用盡,能當的都當了,後又失了落腳之處,一場大雨澆下來,她當日夜裏便發了熱……”


  “這位小公子,……求求……”


  男子終於崩潰大哭,他不知道該求誰,甚至不知道該求些什麽。


  他也知道孩子生還的可能很小,但心裏還是存著一絲僥幸。


  蒼天啊,他願意用世世顛沛流離換他們一生安康。


  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如今除了一身傲氣還剩下了什麽,丁凱風以手捶地。況且他們還是想著萬一——萬一有一天雲兒真的尋回來了,而他們卻成了卑賤的奴婢,他又有何麵目見兒子,還不如就此一家三口在陰曹地府團圓。


  祁元夜不知要說些什麽,他能明白男子為什麽不願簽賣身契,卻無法理解他們為了孩子淪落至此,一個失了神魂,一個丟了傲骨。


  男子緊緊握著他夫人的手,二人在空曠的街道裏依偎在一起,不知是世間拋棄了他們,還是他們拋棄了這個世間。


  “先住下來吧,和莊上的莊頭簽一份活契,此後也可以隨時離開。”祁元夜站得太久,竟有些腿酸,連眼睛都酸酸的,他索性也跪坐了下來,男子一瞬間變得高大了起來,祁元夜抬頭望著他,男子聽了他的話愣了愣。


  “鹹寧城外有一個莊子,風景不錯。你們便住在那裏,叔叔。我可以這樣叫您吧?”祁元夜綻開一個淺淺的笑容 。


  “可——可以。”男子磕磕絆絆的說道。


  “這個您拿著。”祁元夜將丁凱風握緊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將荷包放在他的手心,不等他回話便站起身,接過祁柒手中的糕點,“阿七,你帶丁叔叔去流雲莊,順便去請一個大夫。”


  “是,公子。”祁柒抱拳,“丁先生,請跟我走。”


  “二公子,小的來拿吧。”站在一旁被一番變故驚呆了的祁山這時才醒過神來。


  “不必了,你且守著吧,我進府尋一丫鬟幫忙便是了。”祁元夜搖了搖頭,收回目光,進了角門。


  ……


  ————————我是吃飯分割線

  “二公子來了。老爺夫人正在等著您用午飯呢。”開口說話的是一個十八九歲,長相喜氣的丫鬟,名曰侍書。她一手自小丫鬟手中接過糕點,一手替祁元夜打起簾子,臉上帶著恭敬卻不諂媚的笑。


  自侍琴到了靜心院,侍畫又被放出府後,白氏便提了原來的二等丫頭替了她們的位置,改名侍書、侍墨。


  “二哥哥,你回來啦?”祁元夜剛跨過門坎,就聽到祁元乾脆脆的喊聲,其餘幾人也都抬起了頭。


  “快坐吧,都等著你呢。”祁威有些生硬的說道。


  “二哥哥,快來這裏坐。”還未等祁威話音落下,祁元乾便歡快地向祁元夜招手,惹得祁威瞪眼。


  “二哥哥,翰兒的雪花酥呢?”祁元夜剛跪坐下來,翰兒便趴在他肩頭小聲問道。


  “在侍書姐姐那裏,還有七巧點心。”祁元夜看祁元乾整個人都掛在了自己身上,伸手托住他的屁股。


  “翰兒想吃。”小家夥吮著白嫩的食指,一臉眼饞。


  “先吃飯,吃完飯再吃。”祁元夜拍了拍他的腦袋。


  “哦——”小家夥拖著長長的尾音,滿臉不情願,牛皮糖似的在祁元夜身上蹭來蹭去,盼著他改主意。


  “咳咳——”


  “翰兒,好好吃飯。別老趴在你哥哥身上,這麽大的人了……你大哥、二哥在你這個年紀已經跟著先生開始讀書了……”祁威看著兄弟兩人當他們不存在似的咬耳朵,一陣眼熱,一不小心開啟了話嘮模式。


  “老爺,快吃飯吧,菜都涼了。”白氏憋著笑打斷了還在滔滔不絕的數落著小兒的夫君,為看似難過地低著頭的小兒解圍。


  祁元夜聞聲抬頭,隻覺得今日白氏有些不對勁兒。仔細一看,原來竟沒有命張氏前來伺候,心下一陣疑惑,不過看到祁威不善的臉色,又忙低下頭,和其他人一樣裝鵪鶉。


  祁威看著夫人嘴邊的笑意,再看幾個孩子看似羞愧的低頭,其實笑得肩膀都在抖,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蠢事。惱羞成怒,衝白氏冷哼了一聲,“你便護著他們吧,早晚養出個紈絝來。”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祁威丟下一句“下午就讓翰兒跟著元夜去劉先生那裏認字”,就帶著祁元辰匆匆離開了,看那慌亂的背影,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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