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敬茶(二)
“老爺、老夫人,公子和夫人到了。”打發走了進來傳話的小丫鬟,白夫人身邊的嬤嬤恭敬地稟告。
“快讓他們進來。劉嬤嬤,快讓廚房傳膳吧。”白老夫人整了整衣襟,捋著鬢角的頭發側身吩咐道。
“老爺,鳴兒和媳婦要到了,快讓孩子們入席吧。”白老夫人走到正與女婿談到興頭上的白老爺身邊,柔聲提醒。
“好,老夫今日也要喝一杯媳婦茶了。”白震話頭被夫人打斷,卻也未見不愉之色,想到自己與夫人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才能喝上一盞兒媳敬的茶,也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喝上一盞孫媳敬的茶,心下感歎。
眾人剛剛落座,白弈鳴已攜著新婦進了門。
往日雖聽人說過丞相家的小娘子姿容絕世,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眾人皆以為是坊間謠傳,就是聞名七國、被譽為“天下第一美人”的楚王後高見月也未有這等殊遇,況一區區稚女乎?定是有人為了攀附丞相,刻意誇大了言辭。
如今看來,竟是世人孤陋寡聞了。這等顏色,說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實不為過。此女之美已超出了美的邊界。即便是再博學的人,再華麗的辭藻都不足以修飾一二。
此時,看她一襲石榴色的紅裙,如掉落凡間的仙子,身著彩色霓裳款款而來。每走一步腳下似有金蓮盛開,梵音奏響。逆著日光,她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似悲憫,似寬容,似溫柔,似嬌羞,此姝隻應天上有啊。
再看白家公子那張活似萬年冰山的冷臉上竟罕見的帶了幾分笑容,見眾人打趣的目光,還臉紅了一下,雖然很快的收了起來,但也足以令人驚奇。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好了,時辰不早了。快些敬茶吧,別餓壞了我們翰兒。”白夫人看到眾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又看到翰兒不知所以的揉著肚子,委屈的眼睛裏隻差寫上“翰兒好餓”四個字了,暗自想到,不就是美了一些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能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便是她白家的好媳婦。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曖昧的看著白家小郎,可真是好福氣啊。
“公公,請喝茶。”新婦李氏盈盈拜下,從丫鬟手中接過茶盞,垂首恭敬的奉上,聲若鶯啼。
“嗯,日後與鳴兒好好相處。”白震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茶盞。抬手,有丫鬟端來了一個紅木托盤,上麵放著一柄翠色玉如意。
“謝謝公公,這是兒媳的一點心意,還望公公不嫌棄。”李氏示意丫鬟接過托盤,又呈上了一雙玄色福字緞麵鞋。
看著厚厚的千層底,白震又添了一句,“以後就隨著鳴兒叫阿爹吧。”
“是,阿爹。”
給白震敬完茶之後,李氏緩步走到了白夫人麵前,先呈上了一雙同款的暗紅繡鞋,又是俯身大拜,起身恭敬地奉茶。
白老夫人細細的品了幾口,才拉起李氏的手,將石榴石手鐲自腕上退下,套在了李氏的雪腕上。拍了拍李氏的手道:“這是當年鳴兒他祖母傳給我的,今日我把它傳給你。隻望你今後能為白家多添幾個乖孫,白家幾代子嗣艱難,如今全靠你了。以後也像他們一樣叫阿娘吧。”
“是,阿娘。”李氏撫著腕上仍帶著白夫人體溫的玉鐲,羞澀道。美人玉麵帶粉,自有一番風情。
白老夫人皺了皺眉,終究隻是指著方夫人和白氏介紹道:“這是你大姐和二姐。”
李氏看婆母變了神情,收斂了笑容,朝二人福了一身後開始向兩位姑奶奶敬茶。
“大姑請喝茶。”白氏行了個平輩的禮,送上了見麵禮。
方氏夫婦喝了茶,方夫人連忙將人扶了起來,“快叫大姐,大姑多生分呀。”一邊打量一邊感歎,“世上竟真有如弟妹這般標誌的人,我算是開了眼界了。”同時回了厚禮。
李氏含羞垂首。
待到給白氏敬茶的時候,站在李氏身後一直未出聲的白弈鳴突然問道:“怎的不見二姐夫和元辰?”雖是疑問的話,語氣卻無絲毫起伏,表情也無絲毫變化。
幸好白氏知道弟弟的德行,不然還以為哪裏得罪他了。她抬手將鬢間的落發別在了耳後,才緩緩道:“近日流民湧入王都,夫君他作為中軍元尉,要負責城中治安,離不得任上。辰兒跟著他父親一起安置流民,脫不開身。昨晚離開時還特意囑咐我說,望小弟擔待,趕明兒他請弟弟吃酒。”
“二姐夫多慮了,他為國為民,我自是十分欽佩,何來擔待之說。要說請酒也該是我請他才是。”白弈鳴表示支持。
“二姑請喝茶。”一直靜靜地微笑著聽他們交談的李氏上前一步,給白氏奉茶。
“叫二姐吧,你與阿鳴好好過,多生幾個孩子,白家不興滕妾那一套。不過依你的模樣,阿鳴恐怕也是‘除卻巫山不是雲’了吧。”
看李氏清澈的眼睛,攥緊的帕子,白氏心裏閃過二兒子那雙淡漠明亮的眼睛,心軟了一瞬,忍不住給了她一個顆心丸。
不過,再看到自家不解風情的傻弟弟竟寸步不離的跟著弟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是,謝謝二姐。”李氏感受到白氏的善意,心中一直緊繃的弦微微放鬆。不過,想到孩子,她不禁撫上了自己的肚子,又想到昨夜夫君的熱情,忍不住紅了臉。
白弈鳴看著嬌妻又是撫著肚子又是臉紅,還以為她身上不舒服,連忙上前扶著她,耳語幾句。李氏看著夫君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心中一片滾燙。
這時幾個小輩上前見了禮,李氏這個小舅母亦是一人一份見麵禮。
而終於見到了新娘子的翰兒則拉著祁元夜的手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小舅母好漂亮啊。”“小舅母會一直和舅舅牽著手嗎?”“那他們吃飯的時候怎麽辦?”
眾人被他嫩聲嫩氣的話逗得哭笑不得,隻有將他抱在懷裏的祁元夜看著李氏的肚子沉默不語,李氏隻以為小孩子性子靦腆,心想她和夫君的孩子也會向元夜這般乖巧,元乾這般可愛吧。
敬過茶後,飯菜已悉數擺在眾人麵前。
席間,方小胖子和翰兒早已是饑腸轆轆,看到大人舉筷,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一直是隱形人的白弈鳴頻頻為李氏夾菜,眾人見慣了他的一本正經的樣子,如今突然轉換了畫風,變得如此柔情似水,實在是傷眼,心裏大呼“看走了眼”。
隻有方夫人促狹道:“小弟別是有了媳婦忘了娘吧?”說完不顧眾人反應,自己便“咯咯——”的笑開了。
李氏被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姑子驚得麵上一片尷尬,正欲起身說些什麽,便見白弈鳴左手拍了拍她的腿,右手放下了筷子,接過丫鬟手中的帕子,慢條斯理的擦了擦嘴,抬眼道,“不會。”說完又看向白震夫婦,“阿爹、阿娘,大姐、姐夫,二姐,我院中還有些事需要處理,我和李氏就先告退了。”
看著白弈鳴夫婦頭也不回的出了房門,方夫人的笑容僵在了嘴邊,麵上閃過一陣難堪,片刻又變成了懊悔、愧疚、羞憤,五顏六色的精彩極了。
白老夫人見小兒當場給了大女兒一個沒臉,一麵責怪兒子不懂事,一麵又覺得大女兒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這麽拎不清。最後一股怨氣都朝著剛進門的李氏去了,果然是不安分,剛進門還沒幾天呢,就挑唆著丈夫為她撐腰,以後還不知要上天呢。
白老夫人麵上變了好幾變,但看著沉下臉的夫君,訕訕的女兒,看不出喜怒的女婿,還有表情茫然的其他人,隻得打圓場道:“鳴兒這孩子自從數年前在靈州受了驚嚇,醒來後就性情大變。
回到家裏,整整半年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整宿整宿的不睡覺,睜著眼睛瞪著屋頂。名醫聖手也不知延請了多少,都說是受了刺激,隻能慢慢調養,一定要保持心態平和。
我和你父親也是無計可施,隻得事事順著他,這兩年已好轉了許多,隻是脾氣越發大了,臉上也更冷了。如今成了親,看樣子他也是滿意的,隻希望越來越好,能早日讓我們抱上孫子。”
聽著白老夫人講著白弈鳴的前塵往事,方鴻永麵上一片詫異,顯然不知內情。看著妻子越發蒼白的臉,也隻以為她被嚇到了。正想上前安慰幾句,忽然腦中有幾個片段閃過“靈州”“山賊”“探親”。
“嶽母,可是當年夫人送鳴兒回燕地時遇上的山賊?”方鴻永似想到了什麽,開口問道。
“正是。”白氏怔了一下,回道。
“當年山賊作惡,夫人與弟弟受驚,我便稟告了靈州州牧,帶兵圍剿了他們。往事已矣,還望鳴弟早日釋懷。”
“你是說山賊已滅。”出聲的是白震。怪不得他當年遍尋不到,還以為他們挪了山頭,原來卻是被滅了,真是大快人心。白震與夫人對視一眼,俱想起了當年的事。
公元前一九七年。
趙國,惠王廿九年。
彼時,燕地世族白家遠嫁在靈州的大姑奶奶白淑涵,派人傳來家信,信中雲:
自女兒嫁為人婦,今已十載,再未見父母一麵。早年聽母親來信,言有幼弟誕生,喜不自勝。及至後來,垂文出生,乃知父母恩重。如今兒身懷有孕,脈似雙胎。如今產期臨近,女兒夙夜憂恐,懇請慈母一顧。
不孝女淑涵拜上。
且說白夫人(這時候還不老)接到書信,又喜又驚,趕忙收拾行裝,渡烏江北上。
前文忘了提,這靈州在烏江之北,有烏江支流穿城而過,其地勢平坦,水源充足,土壤肥沃。靈州城周邊分布著大大小小近百個村莊,星羅棋布,眾星拱月。靈州城還背靠著靈山,依山傍水,可謂一片福地。
燕地則在烏江南岸。
白夫人裝了數船的各色禮品,帶著八歲的白弈鳴和一幹仆人丫鬟,在家丁的護衛下,登上了北上的商船。
看著哭紅了鼻頭的小兒子,白夫人一陣心疼。世道混亂,她本不願帶著孩子來的,隻是小兒吵著要去看大姐姐和小外甥,白夫人被他哭得沒了主意,眼巴巴的看著夫君。
白震看著這個老來子,亦是一陣頭疼。幹脆大手一揮,再添幾個護衛,帶上奶娘,也就安全無虞了。這才使得小白弈鳴破涕為笑。
淑涵出嫁時,小兒還未出生,淑清(白氏,祈元夜的阿娘)出嫁時,他剛學會走路。如今家裏隻剩下他們兩個老的,也沒有個孩子給他作伴,確實孤單了些。白夫人胡亂想著,漸漸地睡了過去,等到醒來,船已將快要靠岸了。
待跟著女婿到了白家,和親家草草問候了幾句,便告辭去了女兒房裏。當年搖著她手臂撒嬌的小囡囡已經為人父母了,看她托著滾圓的肚子向她撲來,白夫人心裏一陣酸澀。母女二人抱頭痛哭,訴盡離情。
一月後,在母親的照料下,方夫人越發的珠圓玉潤,肚子更是大得嚇人。
趙,惠王二十九年九月初二。
夜裏,曆經四個時辰,一雙龍鳳胎先後落地。先出生的是姐姐,名曰琬琰,懷琬琰之華英。隔了一刻出生的是弟弟,名曰嘉誌,意喻美好的誌向。靈州方家舉家大喜,大宴賓客。
白夫人拒絕了女兒的百般挽留,在一月後啟程回到燕地。和大外甥方垂文玩的不亦樂乎的白弈鳴則留在了靈州。白夫人心想著,親家是當世大家,小兒在方家一來可聆聽教誨,二來也有個玩伴。再過幾月,便是夫君大壽,到時再派人來接他們姐弟。
然而,數月之後,卻是噩耗傳來。
白淑涵帶著七歲的方垂文和八歲的白弈鳴趕來祝壽,不料中途遇到悍匪,家丁、護衛、奶娘悉數被殺,連傳消息的人都是女婿派來的。
等他們夫妻得了消息趕到方家時,小兒已認不得人了,口裏不住地說著胡話。見著他們,大哭了一場便暈厥了過去。醒來後便沉默了許多,但身上並沒有傷處,他們也隻以為是受了驚嚇,待回到白家才知不妙。
後來白夫人想起女兒當時說話吞吞吐吐,一番解釋更是閃爍其詞、漏洞百出。白夫人便知道事情定不簡單,然而手心手背都是肉,既然小兒這些年絕口不提,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但是,每次想到那個會哭、會笑、會撒嬌的小小的人兒變成了如今陰沉、冷漠、狠厲的少年,她的心就一陣陣抽痛。她忘不了他大睜著失了靈氣的眼,像個木偶似的躺在那裏,她忘不了他夜夜驚醒,咬著拳頭默默哭泣的樣子。她恨、她怨,但又不知該恨誰、該怨誰。
如今得知罪魁禍首早已伏誅,怎能不大快人心,至於其他的,他們老了,也管不了了。
眾人不知竟還有這般內情,麵上一片唏噓,吃到嘴裏的飯亦失了滋味。
飯後,白氏便帶著幾個孩子告辭離開了,餘下的眾人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