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敬茶(一)
公元前二二八年。
趙國,文王五年,七月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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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
大婚第二天,新婦要向夫家親戚敬茶、認人、改口。
卯時初,祁元乾就醒過來了。
小家夥還惦記著昨夜吵著要看的新娘子,就抓著二哥哥的手搖啊搖,看他半天沒反應,扁了扁小嘴後嘟著“吧唧——”一聲糊了祁元夜一臉口水。
祁元夜覺淺,在祁元乾睜開眼睛的時候就醒了。看小家夥一會兒摸摸他的臉,一會兒搖搖他的手,嘴裏還小聲嘟囔著,覺得有趣,就閉眼裝睡。等到翰兒的唇貼上來的時候,他就後悔了。果然,還是一臉的口水。這下子好了,想裝都裝不下去了。起身給懷裏的小人兒穿好衣服,看他活潑的動個不停,一巴掌輕輕扇在了他的屁股上,惹的小家夥捂著屁股直叫“二哥哥壞”,但仍賴在他懷裏不起。
二人正打鬧著,就有丫鬟敲門進來伺候洗漱。見二人已穿戴整齊,眼中都有詫異之色閃過,也並未多說什麽,恭敬地為二人淨麵束發。
等到祁元乾時,小家夥非吵著要二哥哥幫他擦臉梳頭。祁元夜被他鬧得沒法子,隻好接過丫鬟手裏的麵巾,為他細細擦拭,看他滴溜溜亂轉的眼睛,忍不住點了點他的額頭,後又照著昨天的樣子綁了兩個小角,樂的小家夥眯起了眼,漏出了整齊的小白牙。
卯時將盡,兄弟二人剛打理好就聽見廊下有丫鬟的行禮聲響起“二姑奶奶早”,原來是白氏到了。白氏進門,見二人已收拾好,鬆了一口氣,抬手想對祁元夜說些什麽,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隻草草說了一句,“快走吧,別讓你外祖他們等急了。”
一路上,白氏拉著小兒的手,邊走邊細細囑咐二人:“待會見了新娘子要記得叫舅母。今日,你們姨母也在。她夫家是靈州方家,世代書香,最是清高,極重禮儀規矩,你們切不可失了禮數……”
零零碎碎的講了半天,看二兒仍是麵無表情,小兒也有些不耐煩,便轉了話題,聊些家常。
“翰兒,昨夜睡得好嗎?”
“嗯,昨夜翰兒在哥哥懷裏睡的,都沒有尿床哦。”小家夥像一隻鬥勝了的公雞,挺起小胸脯驕傲的說。
“翰兒真棒。”
“還有,今天翰兒是自己起的床哦。二哥哥幫我穿了衣服,還給我擦了臉梳了頭。阿娘,你看。”小家夥指著頭上的兩隻小角,語氣歡快地劈裏啪啦的說著,句句話不離二哥哥。
“是嗎,阿娘看到了,真漂亮。”白氏側身摸了摸他梳得整齊的頭發,餘光看到二兒低著頭默默往前走,心不知怎麽的痛了一下。
她知道當年的事不該怪這個孩子,但她就是過不了這道坎。當年產房裏的人除了蔡媽媽都被打發走了,可是每次一看到二兒子那雙澄澈的仿佛可以照見人心的眼睛,屈辱感便排山倒海的湧來,逼得她落荒而逃。
如今也是時候慢慢放下過去了,不然辛辛苦苦生下的兒子到便宜了一個賤妾。
一想到在自己麵前不是低頭不語就是板臉稱是的兒子,在那女人麵前卻笑得開心,她就渾身不舒坦。
救命恩人又怎麽了,當年滎陽一役她兄長為保護自家夫君喪命,她自是一千一萬個感恩戴德,就是讓她為他披麻戴孝,她也願意。
隻是他求什麽不好,非要將妹妹塞給夫君做妾,說什麽“不奢望得將軍寵愛,也不求一兒半女,隻願妹妹有塊遮風擋雨的地兒,能安度餘生”。
呸,莫非隻有祁家大郎的後院才能讓她妹妹安度餘生。
她也不是那惡毒的,既是恩公之妹,便讓夫君認作義妹,找一戶富足人家嫁進去做正頭娘子豈非更好。像這樣上趕著做妾惡心人的,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如今遭報應了吧,進門六七年愣是一次也沒懷上,蒼天有眼,那心願也不是隨便許的。
隻是不知什麽時候那女人和二兒子走的近了,就是她整日拘著她立規矩,他們也能在她麵前眉來眼去,呸,什麽眉來眼去,真真是被氣糊塗了。不過今後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一個庶母在他心裏的分量重,還是她這個懷胎十月生下他的阿娘重。
白氏心裏的一番思量自是無人知曉,等她回過神來已到了正房門口,有一美貌婦人自房中迎出,婦人與白氏有三分相像,不過比起白氏的麵容整肅,不苟言笑,更顯婉約動人。看到白氏,便執手落淚,端的是梨花帶雨。婦人身後跟著一個儒雅的男子,看著婦人的眉宇溫和,眼帶憐惜。
“這是元夜、元乾吧。乖孩子,快到姨母這裏來。”
原來這婦人正是白氏一母同胞的姐姐白淑涵。十八年前嫁到了靈州方家。與白家一樣,這方家也是三大世家之一。彼時,白淑涵是趙國有名的美人,且素有才名,方家鴻永也是當世俊傑。方白兩家結親,可謂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二人婚後數十年恩愛如一日,是以這位方夫人言談中還帶著些少女的天真。
“夫人,我們還是進去說吧。”方鴻永顯然已經習慣了自家夫人的孩子氣,無奈的說道。
“對,對,看我都高興糊塗了,我們進去說,姨母介紹表哥、表姐給你們認識。”方淑涵左手牽著祁元夜,右手牽著祁元乾,將妹妹和夫君扔在了身後。
“……”
“這是大表哥垂文。”方夫人指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道。
“大表哥好。”祁元辰、祁元夜齊聲道。
“元夜表弟,元乾表弟好,這是表哥自己刻的小玩意兒,拿去玩吧。”方垂文笑眯眯道。他口中的小玩意兒是兩個玉石掛件,刻成了生肖的模樣。給元夜的是一隻怒目咆哮的白玉虎,給元乾的是一條騰雲駕霧的白玉龍。玉墜雕工精湛,白虎毫發畢現,白龍雙目傳神。打磨的光滑圓潤,可見十分用心。
“我是嘉誌表哥,快叫哥哥。”一個長得虎頭虎腦的男孩忽然跳出來,嚇了幾人一跳。
“就你跳脫,小心你阿爹回去收拾你。”方夫人嘴上嫌棄著,眼裏卻一片寵溺。
那胖小子卻是被狠狠嚇了一跳,連忙討饒,抓耳撓腮的逗得幾人發笑。
“這是二表哥嘉誌,比你們要大幾歲,最是淘氣。”
“二表哥好。”
“元夜表弟,元乾表弟好。”
小胖子被叫得有些不好意思,撓頭笑了笑,連聲應道。
“那邊坐在你外祖母身邊,穿綠色裙子的女娃是你們大表姐琬琰,她和你們嘉誌表哥是龍鳳胎,琬琰是姐姐,不過兩人長得一點都不像。”
方夫人指著正和祁薔說著悄悄話,偶爾抿唇一笑的女孩兒說道。
“哦,那姨母,什麽是龍鳳胎啊。”祁元夜知道那個小女孩是表姐,卻不明白什麽是龍鳳胎,看著方夫人認真的問道。
“呃,這個……”方夫人有些詞窮,這還真不好解釋。
“阿娘,我們過去陪陪外祖母、姨母他們吧。”方垂文見母親絞盡腦汁的想著答案,連忙幫她解圍。
“哦,那我們快過去吧。”方夫人聽到大兒轉移了話題,鬆了口氣,連忙道。
“可是姨母還沒有告訴翰兒什麽是龍鳳胎呢。”翰兒看著姨母的背影,對著手指委屈道。
“……”
“淩恒啊,此次回到鹹寧就不離開了吧。”白家家主白震盤坐在上首,看著靜靜地跪坐在左側,幾年不見愈發看不出深淺的女婿,試探道。
“是,嶽父大人。王上重賢任能,家父欲在王都開辦書院,培育良才。適逢小弟大婚,故遣小婿先來王都打點,他老人家在靈山書院處理後事。”方鴻永恭敬地坦然答道,似是沒聽出嶽父的言外之意。
白震臉僵了片刻,感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麵上有些尷尬。不過他到底是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的老油條,隻咳嗽了幾聲便又麵色如常的繼續道,“新書院仍叫靈山書院否?”對著這滿腹詩書的女婿,他不自覺得咬文嚼字,說完後連自己都覺得牙酸,。
“是,靈州乃是方家故土,靈山鍾靈毓秀,乃是靈州的仙山。如今烏江決堤,靈州被淹,隻有靈山上的書院完好無損,我方家也因此得以幸存。家父之意,在王都的書院仍為靈山書院,以此酬謝神恩,同時也告誡方家子孫不忘故土。”
方鴻永細細解釋道。
“應該的。”白震深以為然,“那可有選中的地方。”
“是,家父早有來王都講學之意,隻是一直抽不開身,故而數月前已派府中管家來打探情況。”
方鴻永說到一半停頓了一下,似有什麽難以啟齒的地方。
白震看他一副不願多談的模樣,暗罵了一句小狐狸,才帶著關切的笑容,安慰道:“可是有什麽難處,隻要老夫能幫得忙上的,定不推辭。”
“哎——”方鴻永似模似樣地歎了口氣,看嶽父大人麵上不動聲色,眼中暗了一瞬,旋即麵帶苦澀,“家中財物在洪水中遺失了許多,來的路上又捐給了流民大半,實不足以開辦書院啊,隻是這教化育人又實在拖不得。”
“如此啊……”,白震捋著胡須,指節敲打在麵前的幾案上,聲音悠長。
氣氛凝滯。
半晌過後,隻聽方鴻永輕笑一聲,“不過,家父想著,如今鹹寧城流民湧入,災民的吃住也是一大問題。如今築建新書院,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若能吸收一部分流民,為百姓略盡一份綿薄之力,也算為吾王分憂。小婿想屆時定有忠君愛國的義士解囊相助,嶽父以為然否。”
白震轉著拇指上的綠扳指,垂眼沉思,片刻後,拍腿大笑,連聲叫好。
“親家不愧是當世大家啊,如此一來,一舉數得,豈不妙哉。白某雖不才,這一顆忠君愛國的心定是有的,此等善事,必要鼎力相助才好。到時還望令尊不棄,不嫌老夫才小力微。”
“嗬嗬——”方鴻永幹笑了一聲,“嶽父說笑了,一切都是為王上分憂啊。”
“是極,是極”
二人對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語中。
這廂翁婿二人你來我往,麵上相談甚歡,實則刀光劍影。
與之相比,女眷那廂就溫情多了。
白老夫人拉著方夫人的手,不知說到了什麽,慈愛的笑著,白氏跪坐在旁邊偶爾插一句話,母女三人顯然剛從久別重逢的喜悅中回過神來,眼角濕潤,麵帶淚痕。祁薔、方琬琰姐妹二人一見如故,此時已經開始互相打趣,不時地掩唇輕笑。方垂文看著方嘉誌、祁元乾兩隻小家夥手舞足蹈的,表情誇張的吹著牛皮,淡淡地笑著,在看到同樣靜靜地坐在那裏,唇角彎彎、眼帶笑意的祁元夜,詫異的挑了挑眉。
“啊,這麽可憐。沒關係,嘉誌表哥,以後翰兒讓二哥哥帶你去西街逛,那裏有好多好玩的,好多好吃的。”小家夥對於嘉誌表哥每天都要卯時起床讀書練武,深表同情,馬上拍著小胸脯表示以後會帶表哥一起吃喝玩樂。
在翰兒的世界裏,沒有比跟著二哥哥出去玩更開心的事情了。二哥哥會給他買漂亮的弓箭,會帶他去看茶肆裏的說書人,聽有趣的故事,會教他幫助別人,會給他買甜甜的麥芽糖。阿爹、阿娘和大哥哥總是很忙,姐姐又是女孩子,隻有二哥哥會溫柔的聽他講新奇的事,耐心的回答他的各種問題,二哥哥是最好的,翰兒心裏重重點頭。
“真的嗎?我都沒有一個人出過門,阿娘說街上太亂了,會有壞人把小孩拐走。”小胖子托著肥肥的下巴,眼帶羨慕。
“二哥哥也這樣說,不過阿爹說祁家的兒郎不能這麽膽小,帶著侍衛就好了。還有阿誠(祁元乾的小廝)也很厲害的,而且二哥哥一定會保護我的,每次出門他都會拉著我的手。”祁元乾衝祁元夜眨了眨眼,仿佛在無聲詢問“對吧”。祁元夜笑著點了點頭。
“那可真好,我哥哥隻會逼我讀書,還說我胖。”
小胖子對小表弟居然有這麽一個哥哥露出了星星眼。不過很快又垮下了小肩膀,麵上帶出了怨念,顯然對“讀書”二字苦大仇深,隻是懼於大兄的積威已久,隻好壓低了聲音小聲嘟囔。
“那還是我二哥哥最好了。他會讀很多書呢,他房中滿滿的都是書,翰兒都看不懂。不過二哥哥會念給翰兒聽,二哥哥最厲害了。而且二哥哥都不嫌翰兒胖,他說小孩子就是要胖胖的才好看,肉嘟嘟的,所以你不要傷心了。要不你認翰兒的哥哥做哥哥吧。”
翰兒語帶驕傲,仿佛二哥哥是最厲害的人,最後竟給小胖子出了個主意,逗得方垂文哈哈大笑,“二弟啊,我看你就給元夜表弟做弟弟吧。”
“才不要,元夜表弟比我還小,長得有那麽瘦,還是大哥你最好了。”小胖子看到自家大哥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暗道“不好”,連忙諂媚道。
“嗯哼~”方垂文尾音上挑,笑眯眯的看著眼睛都擠成一條縫兒的自家弟弟,一臉“回去收拾你”的表情,讓剛放下心的方小胖子頓時苦了臉,為自己的手心哀歎。看著那一張胖嘟嘟的臉皺得像是剛吃了個酸橘一樣,讓人暗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