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佳人
如是姐姐曾經和陳子龍有過一段絕世之戀,英姐在我的耳邊多次談起過她。
如是姐姐大我十歲,幼年不幸被歹徒所掠,賣到吳江盛澤歸家院成為名妓徐佛的養女。十四歲時,又被吳江故相周道登買於勾欄。不及一年,遭到周府群妾的陷害幾被打死,再次被賣入娼家,流落到上海鬆江一帶,自改名號:影憐。
在鬆江,她儒服男裝,常與幾社和複社的東林黨人相交往。陳子龍創立幾社時,曾自解其意:“幾者,絕學有再興之機,而得知其神之義也。”他們縱論時勢,協力編書立學,常有詩歌唱和。如初夏感懷:
淒亭雲幄對江湖,城上青髦隱大烏。
婉孌魚龍問才豔,深涼烽火字珊瑚。
誰人明月吹蘆管,無數清笳起鷓鴣。
愧讀神經並異注,愁來不覺有悲歌。
如是姐姐的這首詩,字字沉憂,格調悲壯幽遠,驚得一幫才子士人喪魂落魄……我更喜歡她下麵是這首:
荒荒慷慨自知名,百尺樓頭倚暮箏。
勾注談兵誰最險,崤函說劍幾時平。
長空鶴羽風煙直,碧水鯨文澹冶晴。
隻有大星高夜半,疇人傲我此時情。
然而,半年以後,她不得不獨自離開了鬆江。
人去也,人去鳳城西。細雨濕將紅袖意,新蕪深與翠眉低,蝴蝶最迷離。
人去也,人去鷺鶿洲。菡萏結為翡翠恨,柳絲飛上鈿箏愁。羅幕早驚秋。
人去也,人去畫樓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須紅粉玉玲瓏。端有夜來風。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還不是,若為恨少卻教情。一望損莓苔。
人去也,人去綠窗紗。贏得病愁輸燕子,禁憐模樣隔天涯。好處暗相遮。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鳳子啄殘紅豆小,雉媒驕擁褻香看。杏子是春衫。
人去也,人去碧梧陰。未信賺人腸斷曲,卻疑誤我字同心。幽怨不須尋。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強起落花還瑟瑟,別時紅淚有些些。門外柳相依。
人去也,人去夢偏多。憶昔見時多不語,而今偷悔更生疏。夢裏自歡娛。
人去也,人去夜偏長。寶帶乍溫青驄意,羅衣輕試玉光涼。薇帳一條香。
強起落花還瑟瑟,別時紅淚有些些。如是姐姐的這十首《憶江南》,記載著她多少無言的傷痛……我不明白英雄一世的陳子龍,為什麽就不能勇敢地衝破家規禮教,給自己的心上人一個明確的許諾呢?日後陳子龍在自己的《別賦》中說:
漫漫長道,悠悠我心,揚舲極浦,總轡荒林,與子言別,愴然哀吟。
仰視浮雲,倏忽難尋,我有旨酒,慷慨酌斟。況秋風兮渡河,又落日兮在野。葉蕭蕭而群飛,泉淙淙而始瀉。指寥廓於翔鴻,愬悲鳴於去馬。睹徒禦之紛馳,傾芳樽而不下。含別緒兮孔多,欲陳辭而難寫。
於是攬祛徙倚,執手踟躕,會當去我,傾刻相逾。聽車音而絕響,望襜幃而載徂。恍懷人之極目,愧送子之賤軀。掩金鏡而罕禦,理瑤琴而常孤。仰明月之迅邁,悵重關之崎嶇。寄錦書於雁外,啼玉桂於煙途。聊側身而四望,豈離魂之盡誣。言念古昔,誰與為比?
……皎皎窗牖,盈盈道旁,解雜佩兮贈君子,折芳馨兮心內傷。則有煙林花墮,平皋草長,青驄蹀躞,紅袖彷徨,遠與君別,各天一方,飄搖分袂,杳若參商。悲夫!別何地而不愁?愁何年而能散?陋群遊於麋鹿,壯遐征於羽翰。苟兩心之不移,雖萬裏而如貫,又何必共衾幬以展歡,當河梁而長歎哉!
苟兩心之不移,雖萬裏而如貫……純粹心心相映,一定要以犧牲朝夕共處為前提?我不知道,我的英姐也不知道!
潑血鬆江陳府,就是英姐對自己心意所做的最後交待。在另一個世界裏,她和自己的心上人縱可以從頭開始。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辛棄疾寥寥一語,竟讓如是姐姐淚流滿麵。她再次改號如是,自名柳隱。
七年後,她徹底割斷自暴自棄的煙花生活,叩開了削籍歸鄉的禮部侍郎錢謙益家門。
那年的冬夭出奇地冷,錢府的門前雪潔無跡。錢謙益慢條斯禮地踱進客廳,看見來客已經站在屋裏翹首欣賞牆上的字畫了。
“晚生見過錢老先生,冒昧造訪還望見諒!”如是姐姐轉過身來,朝錢謙益深深一輯。錢謙益打量著來客,見他一身蘭緞儒衫,青巾束發,一副典型的富家書生打扮。錢謙益覺得有幾分麵熟,搜索枯腸又始終想不起是在哪裏見過。細看來客清秀的麵龐,明眸生輝,鼻挺嘴秀……看著錢謙益若有所思,如是姐姐輕輕吟出了一首詩來:
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泠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
這首詩正是錢謙益兩年前所題。那年他因賄賂上司,被當朝廷杖去職,一路逶迤南歸。途經杭州,他蕩舟西湖,排遣愁懷,當晚便落腳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王修微家中。
草衣道人和楊姨,曾經同為茅元儀的侍妾。後來,茅元儀得罪權臣,悲憤而死,王修微再歸許譽卿,寄居杭州。當時柳如是也在杭州,是草衣道人家中的常客。
西湖惜別,還恍如昨日。錢謙益留下了自己的紅顏佳人,重拾起了紅袖添茶伴書香的生活。
錢謙益僅用了十天時間,就為柳如是修建了一座精美典雅的小樓。根據如是我聞之意,特將小樓命名為我聞室。
清樽細雨不知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紅燭恍如花月夜,綠窗還似木蘭舟。
曲中楊柳齊舒眼,詩裏芙蓉亦並頭。
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
錢謙益一片深情,躍然紙上……讓如是姐姐感動不已。
清軍躍馬江南,如是姐姐與錢謙益相約,投湖全節。
一葉小舟,飄進西湖。一輪殘冷冷地照著他們。如是姐姐斟滿酒,端起一杯遞給丈夫,自己也舉起杯緩緩說道:“妾身得以與錢君相識相知,此生足矣,今夜又得與君同死,死而無憾!”
放下酒杯,如是姐姐率先站起身來,拉著錢謙益的手,平靜地說:“我們去吧!”錢謙益從酒意中猛地驚醒過來,忙伸手到船外攪了攪水,抬頭說:“今夜水太涼,我們不如改日再來吧?”
這時,如是姐姐已經翻身跳入湖中,錢謙益緊緊拽著如是姐姐的手,重新將她拖上了木船。既然夫君難舍此生,她怎敢獨死?隻好滿懷悲涼地偎在錢謙益的懷中坐到天亮。
今年,如是姐姐剛剛生下女兒,錢謙益就又因黃毓祺一案,被總督衙門從家鄉鎖到了陰森恐怖的金陵大牢。
產後在床的如是姐姐掙紮而起,跟著身披重枷的丈夫徒步從蘇州走到了金陵。她沒有為夫君鳴冤,隻是冒死上書要求代夫受刑。
夢中本是傷心路。芙蓉淚,櫻桃語。滿簾花片,都受人心誤……
如是姐姐的堅強和悲哀,豈是我現在所能體會?算來還有許多時,人近也,愁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