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暴動
“這裏查得太緊,我們得另想辦法。”
楊姨說得沒有錯,我們拿不出他們特批的憑證。
城門的兩邊吊著十幾具屍體,貼在身上的罪名都是:偽造路條。
堵在大道兩旁樹林裏的人群越聚越多,有關京城裏故舊的消息,越傳越恐怖。
駙馬都尉鞏永固全家自焚,一個老兒收拾起他們的骨灰,牽著他的兩個小女兒走街串巷,不知所蹤。
費宮娥被闖王綁著,送給了他的愛將羅宗敏,當晚就雙雙血濺洞房。羅宗敏的咽喉被匕首刺穿,費宮娥自刎後端坐在椅子上。
陳姨也被闖王要去,鎖進了自己雜亂的後宮。有人說他粗狂豪放,有人說他陰鷙刻毒。很難想象,傷痕累累的陳姨落到他的手上,會是一個什麽樣的情形?
“懷玉妹妹,你在想什麽呢?”英姐和楊姨不在,顧姨牽著我和淑英姐姐,生怕我們被突然湧起的人流衝散。看得出來,顧姨神情憂慮,心事重重……
“將軍有令,無路條者,不得在大道兩旁停留。違令者,視為不軌!將軍有令……”
揮舞著令旗,傳令兵策馬急奔,驚恐不安的人群立即騷動起來。
從城門裏衝出一隊士兵,開始驅趕人群。驚叫四起,一個小孩被一杆長槍挑起來,拋到了半空之中……憤怒之火被點然了,所有的人舍生忘死地地向城門口湧去。
領頭的英姐,騎在高頭大馬上左衝右突,身輕如燕。
不知從哪裏?楊姨也領來了精壯的漢子,明亮的大刀剽悍無敵。
闖王入駐通州的軍隊,隻有區區的五百人。不到一個時辰,戰鬥就基本結束了。
英姐忙著去肅清殘敵,楊姨帶著她的人維持著秩序,讓顧姨帶著我們坐在一間茶鋪裏稍等片刻。
說起揚姨,我們仿佛回到了煙雨蒙蒙草長鶯飛的江南……
花紅日影愁,別樣嬌羞。晚涼香散上簾鉤。帶露摘來斜插鬢,一段風流。
蛩語玉階幽,又是深秋。相攜閑對小妝樓。不解斷腸伊似我,我似伊否。
揚姨的這首小詞,細膩地渲染出了自己美好的青春時光。
春花解語寄東風,秋月傳情萬古流。閑拋相思收紅豆,淚逐銀河讀舊愁。
十六歲那年,她脫離教坊,攜手草衣道人王微,欣然歸於少年成名譽滿天下的茅元儀將軍。
下帷稱學者,上馬即將軍。她的夫君不僅胸懷韜略,而且任俠使氣,風流倜儻,文武俱佳……天啟二年,他追隨帝師孫承宗督師遼東,協助孫承宗收複了九城四十五堡。崇禎二年,清軍騎兵,從內蒙越長城直撲北京。茅元儀僅僅帶著數十騎,出京城突圍到了通州,引領明軍勤王解危。
楊姨身為侍妾,常常騎馬踏青操琴伴歌。她的草書堪稱一絕,能回腕帶鋒,於瘦硬之中橫生豐姿。宛如運筆快似劍,草衣之詩近於俠。時論天下風流佳麗,江左領袖錢謙益認為:王修微、楊宛與柳是鼎足而三。
想不到,命運多舛,造化弄人。先是她的夫君報國無門,悲憤而死。接著揚姨又被田弘遇騙到府中,貶為婢女。
不是被厲聲嗬斥,就是被痛加鞭笞……倍受摧殘的楊姨,幾度寒暑,幾度輪回。
春花那堪幾度霜,秋月誰與共孤光。
不信韶華夢難回,自斟芳醪寫衷腸。
“這就是我給大家常說起的林公子,我夫君的生死之交。”
楊姨身後那些剽悍的漢子,都是林公子親手訓練出來的家丁,就象田橫和他的五百義士。
一雙濃眉的林公子,大約三十來歲。性情穩重不失古道熱腸,舉止堅毅不失風流儒雅。他們策馬而來,真象才子佳人好伴侶。跟在後麵的管家,駕來一輛裝飾典雅的馬車,將我們接進了緊臨通州的林家莊園。
亂世之中,這裏宛如一處世外桃園。不同的是,進了大門就是開闊的演武場,刀槍棍棒立在四周,肅穆凜然……林夫人整裝迎了出來,熱情地將我們接進了家裏。
一番洗漱之後,一桌頗為豐盛的家筵就端了上來。
身入狼邦,壯誌匹夫生死外。
心存燕國,蕭寒易水古今流。
客廳裏一幅新寫的對聯,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時,我剛滿十三歲,還不能夠細細品味出它的沉鬱與悲愴。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了它遒勁的筆鋒,如刀如斧又如劍。
我的好奇,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漸漸地楊姨就把話題轉到了書法上來。
“林兄的筆力大有精進,真有氣淩三軍力發萬鈞之勢。仿佛讓人看到了,大丈夫策馬疾馳,真男兒揮刀如風,縱橫天下……”
“扶社稷於既倒,拯萬民於水火。非我所能,卻也不敢自棄。”
林公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繞席一周,又為英姐、顧姨和楊姨重新斟滿了酒。
這時,林夫人走了進來,將我和淑英姐姐,送進了剛剛打掃一新的臥室。
第二天,黎明時分,林公子急切地把我們叫了起來。
“不好,我家的傭人向偽軍檢舉了你們。我的馬夫將用馬車送你們南下。”
太突然,我們還沒來得及感謝林公子的盛情,就匆匆上了路。也不知道,我們一走,會給他們留下怎樣的災難。
二十年以後,我才從陳姨的閑聊之中,知道了有關他和夫人的大致情況。
在劉宗敏追餉的名單中,本來就有林公子的名字。私藏逃犯的罪名,把他迅速地推進了大將軍府。三天下來,他的雙腿被活活夾斷,為他含辱偷生的林夫人也成了劉宗敏的私人奴婢。
檢舉者就是他的管家,參與者也是他的家丁。家裏的十幾位親人慘遭屠殺,世外桃園一般的莊園被一夜之間更換了門庭。說是不願留下的男仆女傭可以領錢回家,錢領了,卻沒有人敢走出莊園的大門。
我現在完全可以想象出來,善良賢慧的林夫人,在劉宗敏的股掌之間,生死難擇的窘態。滿臉橫肉的劉宗敏,緊緊抓住林夫人極力掙脫的手,將她摟進懷裏。
林夫人仰著背,生硬的胡須還是紮到了臉上。一股臭氣,從他的觜裏燙向胸間。
兩個月後,大順軍逐漸南撤,林夫人把自己的丈夫從牢裏背出來,流落街頭……
身入狼邦,壯誌匹夫生死外。
心存燕國,蕭寒易水古今流。
在這樣的世道裏,你們隻能追隨古風而逝。在這樣的世道裏,你們隻能抱恨孑身遠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