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那一日,匆匆打點好了上下,就讓人備了馬車。離莊的時候,闔府出來送我,我留下了挑雲和瑛玉兩個侍從在莊子裏,將來他們若是不回去上京徐家,也能在這莊子裏謀個主事來做。
孟清和下人們站在一處,去前,我不由撫了撫他的腦袋。稚兒抬眼,縱是羸弱,卻也剛韌。他雖有不舍,卻也懂事地合手躬身,和下人們一齊道:“沈爺一路慢走。”
陽溯城距離京城有上千裏,平日快馬加鞭也要大半月,更何況是坐馬車,即便是我們路上沒有半分耽擱,走了十幾日,總算是趕到了鹹陽,可距離上京,仍有三四百裏的路程。
我們一行人到鹹陽城時,已經過了申時,來不及進城,城門就已經關上,正思量下一步如何,便有個衙役模樣的人騎馬過來,問:“閣下可是陽溯來的沈爺,正要趕往京城去?”
我下了馬車,抱拳應道:“正是。敢問這位是——”他不等我問話,便自報身份,“在下受鹹陽城長吏之命前來接應,請沈爺隨我等到驛站暫歇一日。”
我們便跟著衙役去了城外的驛站,在那裏換馬稍作歇息,等天亮再啟程。
這陣子連日趕路,好幾夜都宿在馬車上,本該是極累,可我沾到了床,卻也沒能合眼,便是好容易睡了,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也會驚醒過來。其實不隻是這幾天,自我離開徐家,這兩年來,便鮮有安穩地長睡一夜的時候。
我輾轉到夜半,忽而聽見外頭傳來一連串馬蹄聲。想是有官員夜途中趕至,有些動靜,也是見怪不怪。我由床上坐起,拿起燈燭,不為如何,不過是深夜驚醒,難再安睡,便索性起了。
我走下木階,這階梯應當是有些年頭,一踩就發出“吱呀”的聲響,伴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顯得極響。就在此時,忽聞一陣腳步聲,“砰”的一聲,驛站大門冷不防地被推開來。
風雨灌進,手裏的燭火暗了暗。來人倏地望來,我也總算是看清了他的模樣。
便看他輪廓硬朗,如雕似刻,比起當年初見時,好似無多大變化,又好似截然不同了。隻看,他淌濕的鬢角一片斑白,右半張臉上還戴著一個皮麵罩,遮住了一隻眼。
雨水從披風滴落,鞋履盡是泥濘,像是連夜從何處趕來。他胸口微喘,目光卻緊鎖在我身上,久久都未眨一次眼。
“將軍,”此時,一個差役過來,恭敬道,“房間已經收拾好了,請將軍上樓歇息。”
徐長風似突然回神,輕一點腦袋。
這時,燭火明滅了一下,我亦驀然清醒,方驚覺自己確實不在夢中。那眼前的人,便是真的……
“吱呀”的動靜一聲接著一聲,他站在兩步遠之下。我握著燭燈的手微微顫著,也不知相望了多久,便聽他喚:“三喜。”
這聲叫喚,這兩年來,隻出現於午夜夢回之中。直到他又一回喚起,我這才想起,原來世間上,還有人記得我這個名字。
我的眼眶不知為何一熱,但卻是幹澀的。
當年執意分別,我便自知,自己再無顏占著徐家少君的名份,代管莊子,也是視作人情,本想日子久了,彼此皆會淡忘,不再執著,直到今時放明了,說的再多,我到底不過是自欺欺人。
好半晌,我才壓下由心口翻攪到嘴裏的苦澀,張了張唇,仍隻叫了他一聲:“大少爺。”
徐長風聞聲,臉色未有變化,隻有掌心微微收攏。我心思紊亂,遂說了句“天色已晚,我先去歇息了”,便別過身去。剛上樓,就聽後頭響道:“兩年。”
我怔住,不禁回了回頭。
“你我渡口一別,到今日,”他沉吟道,“正好是兩年。”
那日,我整夜未眠。
隻要一想到,我和徐長風之間的距離,不過一牆之隔,便如何都合不上眼。
卯時不到,我便起身了,草草洗漱一番就下了樓。剛踏出驛站,就看見那男人牽了兩匹駿馬過來。
徐長風怕也是一夜沒睡,披風還帶著些許潮意。他走過來道:“從鹹陽坐馬車到京城,再快也還要六天。你和我騎馬回京,路上沒有耽擱的話,三日便可到。”
我想也不想,便同意了這個主意。
見到徐長風時,我便已經猜到,他出現在此絕非湊巧,可也未想到,他半月之前路駕馬出京,本已經到了陽溯,後聽說我已經啟程,便一路折返追趕,好容易才趕上。莫怪他看起來風塵仆仆,眼裏也布滿血絲,不知幾天幾夜沒睡。
有徐長風護送,自然不需要其他護衛。我翻身上馬,回頭就見徐長風看著我,接著,他亦跟著跨上馬背,騎馬越過我事,囑咐了一句:“小心別摔著。”
這兩年,行走在外,除了徒步或坐車,也有不得已駕馬時。盡管我騎術平平,可管道畢竟比山路好走得多,就算是一路馳騁,倒也不顯得十分吃力,加之有他在,行經哪處都衙役敢攔,不過一天,就已經快到淮揚。
是夜,又下起了雨。
雨勢漸大,不便趕路。我們便尋到一家農戶,付了點銀錢,暫作歇息。
農家簡陋,即無多餘的空房,房間裏也隻有一張木床。我和徐長風放下行囊,簡單地用過了膳,之後,他說:“你去床上睡,我來守夜。”說罷,他就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我將衣服攤開鋪在床上,就躺了下來。外頭雨聲漸漸,隱隱的,好像能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我知道,他沒有走遠。
黑暗裏,我蜷了蜷身子。
騎馬趕一整天路,身子比我想象中的困乏得多,很快就睡著了。然而,我卻又了做了噩夢。
夢中慘景交織,我親眼看到,那三人浴血,我拚命伸手,卻如何都夠不到他們。雷聲一震,我霍地驚醒過來,一睜開眼,就見到了徐長風。他想是聽到我夢囈,趕緊從外頭進來。
“三喜、三喜。”他搖晃了我幾次,才將我從噩夢裏喚醒。我怔怔地看著跟前的男人,背後大雨傾盆,雷鳴陣陣。他也凝視著我,目中流露出一絲憂色。
我抬了抬微顫的雙手,碰到了他的麵龐,出神似的呢喃:“讓我、讓我看看你的臉……”
徐長風頓了頓,下意識地一躲避,我卻將他攔住,攀住他急促地說:“你讓我看看,快讓我看看——”聲音,不自覺就哽咽起來。
末了,我還是將那皮罩給揭了下來。又一聲驚雷,一瞬間恍若白晝,也讓我看清了他的容貌。就見那右臉上,一道狹長的傷疤從額頭橫過,劃過右眼,直至麵頰。傷口該是曾經化膿過,看起來又深又黑,幾近猙獰。而他的右眼,瞳仁已是一片灰白,對光芒沒有絲毫反應。
我愣愣地瞧著他,一時之間,隻覺好似有刀子朝心口狠狠捅來,連痛都感覺不到……
末了,我指尖輕顫,拂過那垂落 下幾綹的發梢,指腹小心翼翼地拂過他臉上的傷處,紅著眼,愣怔地問:“你為何不告訴我?”
徐長風卻望來,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將我的掌心往他的臉貼去。“我一直害怕,”他歎了一聲,道:“我這副鬼樣子,會嚇到你。”他的聲音裏,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意。
我緊緊摟住了他。
後半夜,雨勢漸弱,天還沒亮我們便上路了,又走了一天一夜,終於在第三日的清晨,到了城門口。這個時辰,城門還未開,徐長風亮出令牌,門衛便將城門給推開,發出沉重的聲音。
我們直接趕回到了徐府,遠遠就看見大門外,張袁早已掐準了時候,帶著幾個管事候著。
我下了馬,將繩子交給下人,抬頭看著眼前這兩扇漆紅門扉,還有牌匾上的“徐府”二字。兩年後的今日,我重回到這裏,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張袁走了過來,朝我俯身一拜:“小人恭迎少君回府。”
我扶起他,便看張總管頭上白發交錯,比起兩年前,又蒼老了不少。我心一動,不忍道:“這些年,你辛勞了。”
“不敢、不敢。”張袁欣慰笑了笑,之後便忙領著我們進去。
我直接跟著張袁,一路疾步去了三房。離開徐府兩載,這院子比之當年,好似又更加清冷了些。路上,張袁告訴我,徐老爺致仕後,便帶著大夫人返鄉。薑氏不肯跟他去,一直和兒子留在京中。
“到了,少君快請。”我一隨張袁踏進屋中,便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藥香,這裏的每一物、每一景,我竟都不曾忘記過。
我穿過外堂,走了幾步,便撩起珠簾,從那裏頭隱約地傳出女子抽噎的聲音。
薑氏回頭一見到我,眼裏便流露出喜色。這不過兩年光陰,她便白了半邊頭,臉上的妝容也不複精致。她不及招呼我,就轉頭對床上的人道:“鶴郎,你快睜開眼看看,是誰來了?”
我越過下人,一步步走近,慢慢地,就來到了床邊。
床上,躺著一個人。
隻看,他麵頰消瘦憔悴,兩眼深陷,臉色灰敗,露在被子外的手掌瘦骨如柴,已經是一副病骨支離的模樣。
我兩眼不眨地凝視著他,他似是有所感念,緩緩睜開眼。那雙眼,宛若攏著秋水,溫柔如初。
徐棲鶴定睛瞧著我,良久,輕喃喃道:我夢見……桃花開了。”
我握住了他的掌心,搖頭說:“不是夢。山莊裏的桃花樹,已經都開花了。”
徐棲鶴虛弱地頷首:“我知道。”他慢慢地露出了一個讓人心碎的微笑:“我說過,我會等你,便不會食言……”
他喘咳起來,我輕揉著他的胸膛,他卻支起身子,指了指旁邊的櫃子。下人會意過來,趕緊走過去,接著就將幾樣物什取來給我。
那是一疊已經泛黃的信箋,還有皮彈弓等等一些舊物。
我看著它們,輕道:“我還以為,你早就把它們都扔掉了。”徐棲鶴抬手,指腹撫過我濕潤的眼角,將我落下的頭發,溫柔地別在耳後。
“它們畢竟……是你的心愛之物。”他闔了闔眼,嘶啞道,“我終究,還是舍不得。”
我守著徐棲鶴喝下了藥,待他睡熟了以後,方小心地將掌心抽出,將床簾放下來。
我一個人,走在闃然的長廊上。
恍惚之間,好似有無數人影從身邊走過,耳邊還模糊地聽見那虛幻的鶯聲燕語,還有不知是誰發出的晴朗笑聲。那些,許許多多的聲音,許許多多的影子,或近、或遠、或清晰、或模糊。縱觀人的一生裏,有誰來過,有誰離開,可到底不過是命中的過客。我傾盡一生,想要活得明白,卻到最後才理解到,我們每個人,費盡心思,機關算盡,其實也不過是想在彼此的時間裏,多停留一瞬。
清風吹拂,我聽到了“叮叮”的風鈴聲。抬頭一覷,就見到屋簷上,懸著一個小小的木牌。
我執住木牌,翻過來一看,就看那上頭有著斑駁的墨跡,已經看不出,究竟是一條金魚,還是一朵清蓮……
我將它放開,一抬眼,便看見前方的盡頭,站著一個男人。他眉眼深邃,身著暗色官服,卻是臨風玉樹,下擺處的雲雀也栩栩如生。
卻看,那兩眸瞅來。它們曾經熱烈似火,如今,卻如煙波一般沉寂悠遠,轉瞬,又是滄海桑田。
我久久不動,他亦然。
忽而,從我身後,傳來一聲清亮的呼喚:“父親!”
我隻來得及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從身邊跑過去,就見眼前的人漸漸展顏,就像是寒雪化開,春暖大地。
“圜圜,讓父親抱一抱——”他俯下身接住了跑過來的孩子,將他給舉起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懷裏的孩子,那孩子有兩歲般大,長得如觀音座前的小金童一般。他吮著拇指頭,烏溜溜的眼睛轉了轉,也好奇地盯著我瞧。
燕聲婉轉清揚,如夢一樣。
徐燕卿抱著他,目光盈盈地看了看我們,低聲對孩子說:“走罷。”
他說:“我們去見一見你爹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