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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船剛到了陽溯渡口,就有莊子的主事前來迎接。他們將我妥善安置在莊子裏,從不過問我行蹤半句。


  我在此地待了數日,外頭就開始下起滂沱大雨。一日深夜,我又夢魘,之後便驚坐而起。睡在耳房的侍從聽見動靜,忙拿了燈起來。


  “沈爺。”他走近,猶豫地喚了喚。我胸口劇烈起伏,直到他碰到我的肩頭,我才驚醒過來。


  “沈爺,您、您怎麽……哭了?”他問。


  我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流了一臉的淚。我抬袖擦幹了眼淚和汗珠,好一陣子,縈繞在心口的恐懼和傷感方漸漸淡去。侍從守著我臥下,給我掖被子時說:“沈爺這幾個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穩,老說著夢話。”


  我問:“我說了什麽?”


  侍從想了想:“小人也聽不清,隻約摸聽見……官,還有風什麽的……”


  我慢慢地斂下眼目,側身臥去,輕道:“無事,你下去罷。”


  此次伐北,今上封徐家長子為統帥,授予虎符,領軍迎戰。烏虛人數不及我軍,我卻聽說,烏虛男兒個個驍勇善戰,尤其,那剛即位的汗王不但用兵如神,也十分狡詐多謀,據說他隻帶一萬精兵,就攻破了北邊重防,侵略三座城池。


  我連著數日噩夢,精神有些不濟。下人就熬了養氣補神的湯藥,我喝了幾天,果真是有效,夜裏也不再輾轉反側。


  我不再夢囈,大雨卻不曾停歇。不久,便聽聞上遊延江決堤,河水泛濫,淹了好幾個地方。


  延江隔幾年發洪,一直以來,地方都治水不利。這期間,我一直待在莊子裏,並未到哪處去,一是因為洪災,二是由於難民四竄,治安難維。這段時日,陽溯城中,遍地可見有人行乞,一路走來,我不知被那些餓昏頭的小兒攔路多少次,他們不求銀錢,隻求施舍一口吃的,便可做牛做馬,任勞任怨。


  回到莊裏,我和主事提及此事。


  主事亦唉聲歎氣道:“沈爺是有所不知,那些災民賣兒賣女也就罷了,南處鬧了糧荒,連樹皮都被啃了個幹淨,還有人易子而食,真真是慘無人道啊。”


  我沉吟道:“我見莊裏糧倉滿盈,甚至還蛀了蟲。如此何不開倉布施,留著豈不也是浪費?”


  主事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轉而道:“莊中倒是有餘糧可供布施,可災民數量如此多,易招來哄搶,加之,小人、小人也不敢妄自做主……”


  他所說的,不無道理。


  我四處遊曆,已經有一年半載,這一路上,見過豪情兒女,滿園春色,也領教過人情世故,世態炎涼。這世間,並不全是繁花似錦,也不盡是暗無天日。


  思量幾日,我命人攜著徐家的玉牌,去了本地衙門。


  有官家派人把守,布施一事,自然就順遂得多。本地知州也頗有能耐,命膳夫在衙門外搭了涼棚,每日來領粥者都要登記在冊。陽溯城中幾個大戶聽到風聲,當要賣官衙麵子,也開倉布施,以緩災情。


  直到六月,潮水退去,各地方漸漸有了起色,陽溯城中也幸而沒出亂子。


  不久,我便暗中查到,那莊裏的主事中飽私囊,陽奉陰違,不等他銷毀證據,就將人逮個正著。


  我讓人將那犯錯的主事交給了官府,這樣一來,莊子就缺了人打理。派去京中的人帶回來的信中隻寫道,若沈氏願意代管,便請留下,不願意的話,去留亦隨意。


  我摸著那行雲流水般的字跡,靜靜坐了半日。


  我嫁進徐府時,身無長物,離開的時候,也一樣身無分文。這一路來,也是蒙得徐家處處照拂,我素有自知之明,不管願是不願再有任何瓜葛,此事也算是徐家對我有恩,當還人情。


  如此,我就在陽溯的莊子待了下來,隻等京中派來新的管事,再走亦不遲。


  這莊子上下一百多人,鋪子二十間餘,我終究年輕,他們也不知我之前是什麽身份,下頭自也有不服的人。好在,我曾跟隨張袁學過管家,又和他一起行走三月,雖不能學得十分功夫,隻有六分,管理這小小的莊子,也是綽綽有餘了。再者,張袁留下的兩個仆從,也很是能幹,到底是總管調教出來的人,說句實話,我也不過是沾了他二人的光罷了。


  然而,我未曾想,這一耽擱,便又是好幾個月。


  轉眼,又到了年末。


  我剛談完了一樁事,便趁著城門關上之前,由鄰縣回到陽溯城。我坐在馬車裏,手裏捧著個暖爐,正出神之際,馬車忽然一震。


  “怎麽回事?”侍兒撩開簾子,頭探出去問道。


  車夫慌道:“剛才躥出了個不要命的——”


  侍兒喚了聲“沈爺”,我道:“下去看看。”沒多久,他就回來複命道:“沈爺,是個孩子,還好停得及時,人應當無礙。”


  聞言,我起身,從車裏下去。雪地裏,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少年站著。他身形單薄,在寒風裏瑟瑟哆嗦,一見到我,就“噗通”一聲跪下,求道:“求求沈爺救救我阿爹!”


  “你阿爹是誰?竟要驚動我家沈爺,可真真是好大的麵子。”僮仆一聽,不由挖苦他道。


  那少年一聽,當下就漲紅了臉,卻壯著膽子道:“小、小人聽說,錦繡莊的沈爺是個大善人……”接著又磕頭,“求沈爺發發慈悲,救救我阿爹!小人願給沈爺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我攔住侍從,不讓他再說下去:“做牛做馬就不必了。”我說,“來人,隨我去看看。”


  方才,我便有留意,那少年喚的是“阿爹”。尋常而言,孩子喚生父為父親,阿爹這個稱呼,則多見於孩子和尻父之間。


  我跟著少年,到了一間草棚裏。那棚屋四麵漏風,裏頭竟比外麵還要冷。隻見,那炕上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


  他見著我等,眼裏流露出惶恐,以為是孩子闖了禍,還未開口求饒,就重重咳了起來。我環顧此處,又看他如此,暗生惻隱,遂命人去請大夫,又叫下人搬來爐子生火。


  那男子喝下藥之後,臉上總算多了絲血色。他緩過來之後,便要朝我下跪:“小人謝……謝過大人……”


  我也不怕傳染病氣,扶住他道:“不必謝,我不是什麽大人。”


  少年拍著父親的背,說:“阿爹,他就是沈爺,他們都說,沈爺是個大好人,果真是如此。”


  “沈……”那男子喃喃,兩眼忽而一亮,“閣下……可是沈氏的公子?”


  我一怔,沒想到此人竟知道京中的四家七氏。他想是激動太過,又咳了起來。我拿來熱水,讓他喝下,便看他唇色青紫一片,隻怕時日不多,然而目中卻閃爍異光。


  “小人……小人原是京中範氏正夫,當年……小陳後一案,範氏亦、亦受到了牽連……”他斷斷續續地道。我聽到此,也不免詫異,原來此人曾是範氏的尻妻。據說當年,是範修容親手端的毒藥,害死了小陳後,因此謝氏抄家,範氏雖不過是京中小戶,即便無辜受累,也在劫難逃。範氏全族人遭到流放,身為尻妻的正夫,命運可想而知。


  隻看,他年不過二十幾,麵目卻如四五十歲般蒼老。


  其實,這世道,並非隻對尻不公。歸根結底,凡是身份低微,命就不由自己。可身而為尻,落到這副田地,就會更加悲慘。


  他陡地抓住我的手腕,豁出去般道:“小人、小人有一不情之請。”他將身邊的孩子推到我眼前,央道,“此兒……本為範氏楔子,不求富貴,隻求沈爺……賞他一口飯吃!”


  我轉向那個少年。卻見他瞧了瞧自己的親爹,接著又怯生生地朝我望來,小聲地叫了叫:“阿爹?”


  那聲“阿爹”,讓我眼前一花。


  恍惚之中,我竟好似看見那豔紅色的繈褓,耳邊還模糊地聽見了,那清脆的咯咯笑聲……


  “沈爺,人帶來了。”


  我心頭一顫,睜開眼來。外頭下著白雪,莊子裏的下人領了個孩子過來。他披麻戴孝,兩眼紅彤彤地垂著。一看見我,他就跪了下來,對我深深地下拜。


  “起來、快起來罷。”我走過去,將這孩子扶了起來。


  他隱忍著淚,哽咽道:“我阿爹走了。”


  我抬起袖子,擦了擦他眼裏的淚:“我知道。”


  我收留了那個孩子,自範氏獲罪之後,他便隨他阿爹的姓,改名喚孟清。我將孟清留在莊子裏,予他吃飽穿暖,也讓人請了個先生來,教他讀書認字。楔子天生聰穎過人,他又遭逢巨變,便比一般孩兒沉穩懂事,我也將他視作義子般,從不在吃穿用度上委屈他。


  自打開春,就傳前線連連告捷。到了來年六月,烏虛汗王退兵北方,派使臣送來良駒糧草,兩朝議和。


  “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秋葉瀟瀟落,屋子裏,傳出少年的朗朗讀書聲。


  我走過長廊,不由駐足,看那讀書的孩子看得出神,直到侍從喚了喚我,我才緩過神來。


  侍從體貼地問:“沈爺這陣子,常常走神。可是有什麽心事沒有?”


  我隻管笑著搖頭,那侍從望了望裏頭,說:“這小子也真是勤奮。”莊裏人皆知,孟清學習十分刻苦,每日四更不到就已經起來練字讀書。侍從惋惜道,“可惜是個罪人之子,要不然將來保不定也能有個出息。”


  我並未應他。孟清到底是範氏遺孤,便是已經改名換姓,終其一身也不能入京,更遑論是考取功名,入朝做官。然而,放眼古今,流放孤子當中,也並非沒有出人頭地者,端看自身造化罷了。


  中秋月圓,我給下人都放了假,讓他們出去看燈。我獨坐屋內看賬,聽見腳步聲,就知是孟清他們回來了。


  “沈爺!”孟清剛來莊子時,安靜謹慎,我一扭頭,就見一個少年拿著個蓮花燈跑來,難得孩子氣地高舉著,喘喘地道,“沈爺您瞧,這是我贏來的花燈!”


  仆從笑話說:“這小子花了三十文,才猜中了個謎底,直接買個燈,也不過十文錢呢。”說罷,就戳了戳孟清的腦袋,“可真是個敗家子兒。”


  孟清聞言,頓時局促起來。他自知寄人籬下,便比旁人都小心翼翼。下人不過一句玩笑,他就能當真的來聽。我喚了一聲:“挑雲。”


  侍從自知失言,忙欠身道:“小的說錯話了,請小孟公子勿要見怪。”


  孟清漲紅了臉,胡亂擺手,接著就抓住我急道:“挑雲哥哥說的不錯,是孟清愚笨,猜了幾次都沒猜到,求沈爺不要怪罪挑雲哥哥!”


  看他如此緊張,我不禁莞爾。侍從暗暗推了推孟清,少年這才想起來般的,將蓮花燈遞給了我,憋紅臉道:“沈爺,這個燈,送給您。”


  “送我的?”


  他點頭如搗蒜:“嗯!”


  我笑意更盛,接過那隻蓮花燈。隻瞧這一盞燈做得惟妙惟肖,燭火淡淡如螢光,我看著它,漸漸走神,隱隱約約之中,眼前好似浮現出一張清俊容顏……


  這時,那係著燈的線,不知為何就斷了。蓮花燈掉落在地上,轉眼就燒了起來。


  “啊!”下人一驚,忙抬腳將火給踩滅了去。


  見未釀成火災,幾人都鬆了一口氣,隻有孟清麵上略顯失落。待下人將這殘燈收拾後,我便都讓他們去歇下了。


  那一晚上,我總心神不寧,回回驚醒,都出了身熱汗。


  翌日一早,我就收到了京中的急信,上頭隻寫了一句話:三弟病重,速歸。


  一點說明:

  張袁甩了兩個人跟三喜,還說三喜不要他們就賣掉,意思就是三喜真不要這兩個人也不能回徐府,三喜才留下兩個人。有他們跟著三喜,三喜確實想吃苦都很難畢竟三個老婆放老爺出去過清苦日子,不符合邏輯對吧?他心裏肯定有感念,但是這個恩情和好意還不足以讓他回到牢籠(對他那時候來說確實是)裏去,他後來留在莊子,也有點還報的意思(當然徐家巴不得他留下來)。三喜是因為不願鎖在內宅裏,不想最後跟三姨娘和小陳後那樣子,才想出去,外頭有好有不好,他看盡人間繁華,看盡悲歡離合,心境成熟開闊之後,才能慢慢強大起來,更理解人之間緣分的不易。這時候糾結他離家花還花徐家的錢,先不說我有沒有必要寫三喜明著死活不要徐家一個子兒還要徐家費心不著痕跡地左右照拂,再說,三喜現在基本就是行走的信用卡,他自己還沒開口,人家就先把他給刷了,另外他也不能非出門擺攤風吹雨打生活苦慘才能體現出自己的氣節吧。我感覺後者更讓人不省心更作更矯情啊。他的性子來看,沒有徐家也不會讓自己過得窮困潦倒,有了徐家照拂,就會過得更好,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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