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我在床上躺了足有一月,才能走下床來。後來,又歇了老長一段時日。
聽聞,大夫人虞氏某夜醒來,拿了一把不知從哪兒翻出的劍,直闖徐家老爺的府院,一劍刺中的老爺肩頭。
虞氏披頭散發,臉上卻濃妝豔抹,她看著鮮血滾湧而出,臉上恨笑道:“三郎還記不記得,淮陽東門橋上,你曾經答應過秀蘭什麽?”
之後,下人便闖進來,將虞氏給壓住。虞氏卻流淚長笑不止,經大夫就診,便說,大夫人是犯了癡症,藥石罔效。
至於徐尚書便向今上言明致仕之意,今上挽留再三,最後還是準奏,徐尚書攜著虞氏到濮洲修養種種之事,都是我離開徐家之後發生的事情了。
那年,九月。
我的氣色漸好,不管是身子還是元氣,都恢複得有七八成了。這一天,徐燕卿抱著孩子來看我。
就看他坐在椅上,一隻手環抱著繈褓,一隻手拿著一個鈴鐺,搖晃的時候發出清脆的響聲:“寶寶,來,給你爹爹笑一笑——”
我端坐在邊上,靜靜望著,並未走過去,也沒將那孩子抱過來瞧瞧。或者,應該說,從他生下來,我就從來沒有抱過他。然而,這孩子到底還是徐家千盼萬盼的子孫,一出生便不缺人疼愛,尤其是徐燕卿,他除了上衙門之外,餘下的時間大多都帶著孩子,惹得下人都暗地裏笑話他說,這是恨不得把小少爺給拴在褲腰上。而自有了這個孩子,徐燕卿眼裏陰霾仿佛瞬間消散,眉宇間的戾氣也跟著少了幾分。
“笑了、笑了!”徐燕卿好容易將孩子逗得咯咯笑起來,便急著抱過來,朝我獻寶似地說,“你看看,他笑了——”
我淡漠地看了那繈褓一眼,就別開了目光。
徐燕卿一頓,卻沒有說什麽。後來,小娃娃不知為何,突然間就哇哇大哭起來,奶娘便走過來說:“二少爺,讓小人來罷。”
他們退下之後,便僅剩我跟他。
徐燕卿的手鬆了緊,緊了又鬆開。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子,還是開口道:“天要寒了,你記得要多加兩件衣服。”他靜了靜,又說,“你的身子,不如以前,萬萬別著涼了。”
聞聲,我隻輕點了點腦袋,不言不語。
從我逃家被擒,關在徐府後院,由十幾人看守,直至產子,我都不曾再踏出這個院子過。也是從那時候起,我也再也沒跟他們任何一個人,說過一句話。
徐燕卿隻坐了一陣,他如今已非過去的紈絝,刑部的事情不少,還等著他去處理。他隻囑咐我兩句,便站起身,撩開門簾,方邁出一步,我陡地出聲:“二少爺。”
他身子一僵,愣了數息之後,猛地回過身來。
“你……”他臉上的神情,不知是喜,還是悲:“可是在叫我?”
我站在斑駁的光影裏,雙眼靜如古潭。
“能否去請二位少爺過來,”我說,“敬亭有話,對三位少爺說。”
稍晚,徐長風回到徐府,人也就都齊了。
小窗微敞,微風扶送,秋光粼粼,我將眼眸緩緩轉回來,在我前頭那三人的麵目,似乎也變得不真切起來。“你要……”不知道是誰先開的口。
“和離?”
那一聲“和離”,像是哽在喉頭許久才發出來。極輕,極緩。
隻見,他們三人各坐一方,麵上的有麻木,有茫然,也有一些,我讀不懂的神色。接著,咳聲響了起來,在晦暗的室內,久久回蕩。
“為何?”徐長風問道。他麵沉如水,目色隱於長睫之下,看都看不清。
我早已知,他會這麽問,遂端正坐姿,聲音毫無波瀾地說:“尻有四誡,一為不孕,二為不順,三為淫亂,四為惡疾。獨這四個,敬亭便犯了兩條。其一,我私逃出府,被夫君擒回之後,拒不認錯,乃是犯了不順之罪。其二,生而為尻,職責便是為徐氏開枝散葉,榮耀宗族。”我垂下眼簾,緩緩說道,“如今,敬亭已經絕潮,此生再不能生育,此乃,不孕之大罪。”
這世間,規則千萬。有的錯,不管犯多少次,都能被原諒。也有的,本就不是錯,可卻深植入念,你自己不認、你身邊的人不認,世人卻不見得不認。
沉寂片刻,忽而發出一陣響動。眼看徐燕卿就要站起,我叫了他一聲:“請二少爺留步。”
那森森寒目投來,好似在強忍般,道:“誰人膽敢少君後頭口不擇言,我這就下去把人都給換了……看誰,還敢置喙半句。”
我隻說:“二少爺封得住下人的嘴,可封得住徐氏宗族長輩的嘴?”我又說,“便是二少爺您有天大的能耐,又可能封得住世人的嘴?”
徐燕卿怔住,兩眼死死地鎖著我。
咳聲漸止,另一雙眼瞧來。徐棲鶴麵色青白,他放下袖子,看了看我,雙眸又靜靜地轉向別處,啞聲道:“究竟,是這世人迫你……”
“——亦或,是你自己想走?”
我自然知道,他們三人,無論哪個都聰慧過人。另外兩個,並非是看不穿,可唯有徐棲鶴將話說得最是明明白白。不讓人好過,也不讓自己好過。
靜默之後,我應:“不錯,是我自己要走。”
話出,一片死寂。
我抬起眼,望著他們,道:“敬亭原先,雖是家中庶子,縱然卑微,好歹也是自由身。”
我看向徐長風,說:“大少爺,您說過,男兒誌在四方。敬亭雖然胸無大誌,但也曾有所向往。”我又瞧向徐燕卿,“二少爺,您飽讀詩書,應該知道,古詩有雲,年關莫忘來春願。人如果沒有盼望,也不過是行屍走肉。”我再瞧向徐棲鶴,“三少爺可還記得,您說過,不甘。您是身子之故,心有不甘,可到底能盼得來日後。我亦也是身子之故,卻沒有這個日後可盼。”
“我跟三位少爺,原也是素昧平生,此生,本該無緣。”我雙眸漣漣,對著他們道:“若非敬亭貪生,沈氏貪榮,也不會有這段孽緣。”
諸事有因果,人終究不該有貪念。
當初,若非姨娘心存貪妄,執意求父親帶我入京,我就不會這樣被揭穿。當初,若非是沈家貪慕虛榮,我也不會代五妹嫁進徐府。當初,若非是我自己貪生怕死,我也就不會遭受這種種苦楚。總歸是一步錯,步步錯,人各有命,不該執於妄想。
最後,我站起來: “沈氏敬亭無德駑鈍,身犯不順不孕之罪,兼有異心,自以為無顏再擔當徐氏少君之名份,今自請和離,懇請夫君首肯。” 遂躬身下拜,朝三位夫君行了大禮。
我為徐氏隻生下一個尻子,縱然有功,若害徐氏斷了後,我也不足抵過。而我,也不想來日落得如小陳後那樣的命運,一生皆不由自己。
今日,他們不放我走。假以時日,我還是得走。
足足候了半柱香,徐長風站了起來。他沒說肯或是不肯,我隻聽見,那腳步聲漸漸遠去。跟著,徐棲鶴也起身,他麵色蒼白如紙,含著一口腥氣道:“你自己做主罷。”他啞聲說,“我管不了了。”
人一個接一個走出去,我已緩緩站直,光影疏疏,又隻剩下我跟徐燕卿二人。
陰影逐漸覆來,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我的身側。我側過腦袋,麵色沉靜地看著他。徐燕卿容色茫然,失魂落魄。他兩眼眨也不眨,定定地凝視著我。慢慢地,他屈下膝頭,跪在我的眼前。他張開手臂,抱住了我的腰,像個孩子一樣,帶著無限的眷戀,將腦袋埋進了我的懷裏。
我伸出手,微顫的掌心輕輕地撫過他的發梢。他的雙肩抖顫著,我闔眼,靜靜地摟住了他。
我離開徐府的那一天,秋風料峭,落葉如雨,正是個好時節。
一隻布鞋踩出木檻,徐府後宅裏並無人來送我,隻有張袁替我料理,護送我離京。
張袁張羅好了之後,走過來道:“少君,轎子已經備好了。”
我對他說:“張總管日後可不必再喚我少君了。”
張袁卻恭敬應道:“少君一日未和少爺們和離,便還是徐府的少君,也還是小人的主子。”
我斂目,不再說什麽,隻隨著他去——我終究,還是沒有他們和離得成。那一日,徐燕卿背手站著,並未回頭看我一眼。
“我決不答應。”他的聲音平靜,“你是我徐燕卿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到哪去,都還是我的人。”
我看了看這莊嚴的紅漆大門,還有那懸於上方的牌匾,以及那金燦燦的“徐府”二字。直到我收斂目光,正欲轉頭,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站在門後的人影。
徐棲鶴一身素白,站在蕭索的秋光裏,如一幅寧靜的畫。
他見我望來,嘴角揚了一揚,確是眉眼如畫,淡雅如蓮。他走過來,打量著我一陣,說:“你這模樣,也好。”
便瞧我一身青衣,原本及腰的黑發已經剪短,頭係綸巾,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模樣清秀點的平凡書生。
我不由莞爾,語氣和緩道:“天氣寒涼,少爺還是進去罷。”
在我轉身的時候,他說了句:“等等。”
我止步。徐棲鶴目光瀲灩,仿若籠著一層秋水,笑靨如花。他對我說:“我會等你回來。”
“可是,我等不了你太久。”他輕聲道,“我隻能夠等你到,我死的那一刻為止。”
我這次出行,走的是水路。從京城到汴州,水路要行一月之久,可我記得曾經有人說過,坐船行神州,沿途有風光無垠。我想,我再晚兩三月,姨娘也該不會怪我。
我走下石階,正欲踩上轎輦。此時,傳來一聲馬兒的長嘶聲。
徐長風駕馬而至。抬頭見一圈圈光暈下,他跨坐於馬背上,暗紅色的披風輕揚,看起來威風凜凜。
“上來。”他低頭,朝我伸出手臂:“我送你。”
之後,他帶著我上馬,雙手從後方還來,拉住韁繩。他喊了一聲:“駕!”
我們駕馬出京,這一路,走得很長,京城越來越遠,背後那摟著我的手臂也越來越緊。
突然,後頭傳來聲音:“隻要你說一句,我就帶你走。”
“天下四海,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
“隻要,你一句話。”
我握緊韁繩,從頭到尾,都沒有回頭,涼風刺眼,風幹了眼裏的最後一點濕意。馬蹄漸漸緩下,我們都瞧見了渡口。渡口的人形形色色,嘈雜聲不絕,候了片刻,才見張袁帶著人到了。
我下馬的時候,徐長風在下頭正要接著我,我卻搖頭:“我自己可以。”我躍了下來,著地時有些不穩,但也幸好沒有跌倒。
“船家已經在恭候著了,少君隨時都可以出發。”張袁走過來,說了一聲。
我回過頭,仰首對徐長風告別道:“您多多保重。”
接著,我就跟著張袁等人往渡口而去,撩開簾子,我就坐進船篷裏。而後,船隻搖搖晃晃,我探出頭來,遙望遠處。周圍的景色逐漸變換,從人多到人稀,從平地到山巒。
我終於,離開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