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徐燕卿歸府,該做的頭一件事情,自然是去向父母請安。我和他一起去拜見了謝氏,徐燕卿回來的消息瞞住了徐府上下,一見到他,謝氏的手一鬆,杯子落地摔碎了。
“——燕兒?”謝氏素來矜持,喜怒不輕易流於麵上,可她終究還是個母親。她忙不迭地起了,徐燕卿也快步去扶住了他的母親。謝氏怔怔打量著兒子,未語淚先落,抬手摸著他的臉,哽咽道:“燕卿,你受苦了。”
他們母子說話時,我就帶著下人出去了。
徐燕卿這一去,比原來所說的三、四個月,足足又多出了一倍多。他南下巡查的這些日子,除了每月的家書,也隻有從驛差那兒得來一些消息,便知他這一路雖不算波折,也並非事事順遂。聽人說,他此次南下,著實辦了不少事情,不但查處了幾個地方的貪官汙吏,還帶人掃平了賊窩。那些過程皆不輕不重地帶過去了,可想也知道,當時的情況,是有多麽凶險。如今,能夠平安回來,也不枉謝氏日日為他誦經念佛。
徐燕卿雖是久別歸家,可畢竟有要務在身,同母親報了平安之後,便忙著趕往宮裏向天子述職。他這一趟曆練,也算是立了功,自然是受封得賞,直接官升兩級,而徐家二爺素是人緣極好,這兩天上門拜訪二少爺的人幾乎要踏平門檻。
如此一番折騰,他回來的頭些天,我反是見他見得最少。隻有到了入夜,方會等到他的人回來。
頭兩夜,我候著他到三更,想是外頭的酬宴極多,邀他的又盡是些王公貴族,不好讓他拂了麵子,每每我困乏得睡下之後,徐燕卿才姍姍回到家中。隻有到這一晚上,燈剛亮起不久,外頭就傳來腳步聲。
我剛沐浴完不久,碧玉這兩天身子不適,隻有碧落一人伺候我,她正在為我梳發,我聽見動靜,方轉頭瞧去,徐燕卿已撩起珠簾,探出身子。四目相接之時,我不由垂了垂眼簾,碧落低首叫道:“二少爺。”
徐燕卿對他們說:“你們都出去罷。”
見下人魚貫退出,我也欲要從椅子上起來,徐燕卿已先一步走到我的身後。他的手從我身後探來,越過我的頸脖,拿起桌上的篦子。那一隻手骨節分明,在明暗的燭光中,執起我烏黑的發梢。
我抬起眼,看著銅鏡中模糊的倒影。
好長一陣時日不見,徐燕卿消瘦了一圈,膚色也黑了一些,隻不過這樣子,不僅不損他往日裏的風流氣度,反是增添了幾分之前所沒有的孤清不群。他細細地梳著我的頭發,撫平之後,又將一綹發絲放在掌心裏摸索著,似在把玩一樣。
“有道是,結發為夫妻……”他低聲呢喃,若在輕訴,“你可知,下一句是什麽?”
我緩緩站了起來,徐燕卿俯首端看我一陣,嘴角跟著揚起:“敬亭,你長高了。”
他這一句話,讓我想起我初進門時,眼睛不過能看到他的胸膛,現在,我的腦袋已經夠到他的肩頭了。
“二爺……”我輕喚了喚。喉間一哽,並不知該說什麽話才好。
隻想道,我跟徐燕卿分別時,二人之間尚有嫌隙。那時候,我確實是不想見到他,這一段時日過去,我對他雖從來沒有恨,獨處之際,難免……要想起那時候他在他人麵前,給我的難堪和痛楚來。
徐燕卿見我不搭話,眼裏似有一絲微不可察的落寞,隻是,諸事皆不可急躁,唯有徐徐圖之。他去了外頭一趟回來,性子倒像是穩了不少。我和他縱是曾經打打鬧鬧,說到底,也還是他的妻,不可能一輩子都躲著他。
下人都被他打發了去,我便幫他褪去外袍,掛在屏風上。一回頭,就見到他鎖骨下頭,有一道之前沒有的疤痕。我一步往前,不自覺地就抬手揭開前襟瞧了一瞧,果真是一個猙獰的傷疤,看樣子已經有些時日了。
“這是……”我失神地輕喃喃。徐燕卿也低頭看了看那道傷:“那時,我在查趙家村的一個無頭滅門案,為了掩人耳目,沒有帶侍衛,反著了惡人的道。”我一聽,整顆心都懸了起來,他輕描淡寫地說,“好在當地衙門機靈,搶在惡人滅口之前,及時將我搜救出來。那時候,我可真是狼狽至極啊——”他搖搖頭,臉上笑了笑。
“你還笑得出來?”我不禁問他,聲音也提高了些許。話出口時,我二人都微一愣。
徐燕卿非但不怒,反是目光瀲瀲地瞧著我,眼裏盡是溫柔笑意。我隻覺麵頰極燙,便抽回了手,他伸手握空,也並不氣惱,跟在我身後走出去。
就寢時,我同他合衣而臥。
我背對著徐燕卿,臉朝著床外。時至四更,四野闃然,縱是合著雙眼,我卻沒有半分睡意。暗中,我察覺到枕邊動了一動。我便知道,他也還醒著。
幾天前,我就明白,早晚都要再麵對他。心固然拎得清,身子卻不如此聽話,當我感覺到那隻手探來之際,脊梁便倏地僵直,腦中頓然想起,那段在他身下極其不堪的時候……我十指緊攥,摒息不動,就如同要上刑一樣。
就在他要觸及我的肩頭時,那隻手卻止於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
“……”徐燕卿不發一語,他的手在黑暗裏一轉,便將衾往上拉了一些,將我蓋得嚴實。之後這一整夜裏,他就再無其他動作。
春日雨後,葉尖沾著雨露,水麵清圓。
二房這一頭,其他什麽沒有,就屬紙墨最齊全。徐燕卿的雅閣裏,藏書極多,還有一間專門寫字著畫的地方。我也是閑來無事,便想到抄纂幾首詩,並無他意,隻求靜心。以前在家中時,我不過是個賤庶,吃穿用度還比不上正經主子,為我啟蒙的夫子也是三姨娘硬爭來的,否則一個沈府少爺目不識丁,此話傳出去,自然要大大掃了麵子。
那老秀才管教不嚴,我讀書時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因此,學問並不怎麽樣。隻是,我向來喜歡練字,連父親也曾說過我這一手字寫得還成。我正專心抄寫,便沒注意到有人進來,直到一個陰影覆下,我陡然察覺,轉頭一瞧:“二爺?”
徐燕卿今日不知怎地,居然這麽早就回來。隻看他臉上笑盈盈的,探了探腦袋問:“你在寫些什麽?”
我耳根一紅,若是其他人也就罷了,徐燕卿畢竟是鼎鼎大名的才子,我從來麵薄得很,隻管把那張紙給用雙手藏起來。
“你怎生如此小氣,連給我看一眼都不成?”徐燕卿佯怒,之前還想他變得穩重了些,現在就伸過手來,搶我的紙張。我哪裏爭得過他,那抄了半張的紙就讓他拿了去,便聽他吟道,“送君折柳,君逢驛使,為我攀梅……”
他停下來,瞥了眼我問:“你知道,這是首什麽詩麽?”我自是知道,卻聽徐燕卿說,“這是個好詩,但意思不好,我方才回來,你怎麽能又要送我走。”
我一急:“我不是這個意思——”
徐燕卿見我著急,便走過來,雙手自然而然地放在我的肩頭上:“好、好,小君莫急,二爺不逗你了,來,我教你寫另一首。”
我聽到那聲“小君”,臉上不覺一熱。徐燕卿似是並無察覺,他重新攤開一張紙,拿起筆蘸了墨,就讓我握著。我正是困惑,怎料,那隻手便抓住我的右手,在紙上行雲流水般地劃過。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我一字一字念著,等他寫到後頭,方知何意。
寫完之後,徐燕卿擱筆,我靜靜地看著上頭的字。這洛陽紙極好,墨跡眨眼就幹了。我伸出手,指腹無聲地在那後麵的字上輕撫而過。溫熱的氣息從我耳後拂來,隻聽他沉聲念道:“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不知何時,他胸膛已貼著我的背,我好似能感覺到,那心口的跳動。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二少爺——”一個僮仆冷不防地走進來。我方回過神,徐燕卿亦是不著痕跡地站直,那僮仆沒想到自己一進門,就招來一記冷眼,呆若木雞地杵在那兒。
徐燕卿無奈地搖了搖頭,不虞道:“有什麽事,還不快說?”
“呃,哦……!是老爺找二少爺過去。”那僮仆想起來急忙說。
聽是徐尚書的命令,徐燕卿再是不滿,也不敢不從。他出去之前,對我扔下一句:“一會兒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不知徐燕卿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隻換了身衣服,後來便跟他一起坐著轎子出府去了。等轎子停下,他牽著我下來,我抬頭一看,上頭的堂號寫著“平陽府”仨字。門房一通報,就有主人前來迎人,我瞧見一個年輕公子走出來,拱手迎道:“小弟,可總算把你給盼來了。”我一見他,便想起他是那一次,我在院子時碰見的李姓公子。
上次在徐家內宅,不好與外人多言,徐燕卿這回同我正式介紹道:“這便是平陽侯,先前你二人也見過。你跟我一樣,叫他一聲李兄即可。”
京中有幾個頗負盛名的年輕王侯,這平陽侯便是其中之一。平陽侯之母乃是當今天子表姐,謝太後的親侄女,後來嫁給了老平陽侯。老侯爺逝世之後,他身為平陽侯府唯一的楔,理所當然繼承了侯位,若是一直得到聖眷,這侯位便還能世襲幾代。
看來,徐燕卿和他私交甚篤,就算是侯爺,私下也和他以兄弟相稱。平陽侯李晟請我二人進去,將我們帶到一座雅亭,那裏已經備了好酒好菜,就等著人來。
到底是王侯之流,這平陽府絲毫不遜徐府大院,可這麽一想,徐氏作為世家,用度不遜皇族貴胄,恐怕……是有些僭越。
“怎麽了?”我正瞎想之際,徐燕卿陡地問我一聲。我搖頭,就見李晟朝我舉杯,道:“之前我跟徐少君有一麵之緣,那時候多有唐突,現在李某就自罰一杯。”我便要回禮,才拿起酒杯,徐燕卿就擋住我的手,也不管是否失禮,隻管道,“李兄,內人不勝酒力,這杯還是燕卿代為還禮罷。”
李晟朗笑道:“好、好——那你今夜,可要不醉不歸。”
接下來,自是有樂師奏樂,伶人前來獻舞。一夜下來,也還算是盡了興。那平陽侯酒至半酣,便攔著徐燕卿帶涼亭外閑聊。
“李兄,你這一次,真的要去湘南?”
那李晟背著手,說:“也隻能去了。現在,我平陽侯府看似風光,吃著皇餉,可個中艱難,隻有我自己能體會得到。再說,男兒誌在四方,不趁著年少時做點什麽,將來怕是要空留遺憾。”
徐燕卿也是一歎:“我方回來不久,你卻又要走了,真是始料未及。”
李晟又卻指著他,揶揄道:“你啊,如今有了小嬌妻,眼裏哪還有我這個兄弟。我說你,當初成婚之前,你偏是不信邪……算了,我給玉娘安排了一個院子,雖無名份,至少也能保她這一生衣食無憂。”
“李兄,過往之事,別再提了。”徐燕卿說。
李晟搖搖頭,望月而歎:“有時候,我是真不明白。這楔尻之合,竟勝於世間所有情情愛愛,究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還是一場孽緣……”
徐燕卿不答。
末了,李晟說:“今日,我隻找你為我餞行,是因為,我真把你當兄弟。”
“李兄,”徐燕卿也抱了抱拳,“來日若有緣,必能再見。”
宵禁之前,我和徐燕卿便回到了徐府。他雖是比之前克製得多,今夜裏也喝了不少酒。我扶著他躺下來,正要起來,手臂就讓人一拽,一下坐回了床上。
我回頭看他,那雙粹黑的瞳仁凝視著我,薄唇輕啟:“別走。”
我垂了垂眼,輕道:“二爺,我去給您熬醒酒湯。”
徐燕卿不肯我離去,他坐起來,將我扳過去。我們相視片刻,他胸膛起落,喉尖一動,接著就俯首,正要吻下。我本無意要躲,可身子便好似出自本能,往後稍稍瑟縮,這微微的一個舉動,便讓我和他擦唇而過。
“……”徐燕卿放在我肩上的雙手不住收緊。卻看,他臉上強作一笑,將我放開。我怔了怔,看了他半晌,還是起身,扭頭走出去。
深夜,我吹滅燭火,依然躺在外頭。
一片靜謐,隻聽得見枕邊人的呼吸聲。忽而,我聽見他的聲音說:“我一直想問你,為何……”他靜了靜,終是脫口而出道,“為何我給你寫了這麽多封信,你一封也沒回我?”
我沒應聲。
良久,我感覺到他翻了翻身子。他將手臂環來之際,我身子仍是一僵,那擱在我腰上的手也跟著頓了頓。
耳後,那聲音說:“還是,你從沒將那些信,打開看過?”他遲遲等不到回應,那腰上的手隱忍地緊攥成了拳。
就在他要抽回去的當兒,我卻猛地一伸手,放在他的手腕上。徐燕卿一怔。
我微顫地吸了吸氣,隻在被子裏,緩緩地將他的手執到我的跟前,放在我的胸前時,那拳頭也漸漸張開來,回扣住我的五指……
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緊跟著,身後就有熱源貼來,那唇印在我的後頸時,就燙得我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