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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徐家內宅裏的這一場風波,到最後還是要逼得徐尚書親自出麵,能鎮得住這三個夫人的,也隻有他了。


  他先去看了徐棲鶴,再叫張總管將事情始末說清楚,這才發落下來。


  先是徐長風,他身為長兄,將病弱的幼弟氣得吐血,是要責罰,故按家法杖責十下,以示懲戒。我身為尻妻,亂了內宅規矩,引致兄弟妒恨,需抄寫《四誡》,以後不得再犯。而薑氏頂撞虞氏,雖是情急之下,方口出誑語,可仍要受罰,便罰其在三房裏自省幾日,不得出門。虞氏雖無過錯,也要替病中的三少爺抄經祈福。至於徐棲鶴,也是他衝撞兄長在先,可看在他怒火攻心,已吃盡苦楚的份兒上,便既往不咎,日後再有,便以家法論處。到頭來,隻謝氏一人免責。


  那兩日,我一直守在徐棲鶴的屋子外頭。薑氏現在還在氣頭上,便不肯我進去看她兒子,可到底沒再說什麽難聽的話。


  一直到第三天,徐棲鶴才總算是清醒過來。


  我站在門外,聽到這個消息,便高興得紅了紅眼眶,心上的大石總算落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本是想等到裏頭的下人出來,再打聽徐棲鶴的情況,未想是薑氏身邊的仆婦走出來道:“少君,夫人請您進去。”


  我忙擦了擦眼睛,快步走到裏頭去,可越是接近,我越是體會到一種近鄉情怯的心情。直到我掀開珠簾,看到了眼前的情況。


  徐棲鶴已經坐起來了,薑氏正握著他的手,絮絮地含淚說話。聽到動靜,他們倆一起轉回頭來看我。我站在邊上,輕輕喚了喚他們:“娘,鶴郎。”


  薑氏沒在她兒子麵前為難我,隻抹了抹眼淚,對徐棲鶴強顏歡笑道:“他來了,你們說會兒話,娘去給你看看藥熬好了沒。”薑氏站起來,出去之前,對我一個人說,“你好好陪一陪鶴郎,不管他說什麽,都先順著他。”


  “娘放心,我會的。”我答應了她。薑氏也頷了頷首,不再和我多說什麽,便帶著下人都出去了。


  人都出去了以後,就剩下我跟徐棲鶴了。他整整昏迷了三天,現在便是一副病骨支離的樣子,隻剩下一雙盈盈的眼,直叫人看得揪心。我當他要怨我,揪了揪手指,又輕聲叫了他一聲:“鶴郎。”


  徐棲鶴聽見聲音,好似回過神來。他輕拍了床邊,氣若遊絲地說:“過來。”


  我站著看他,他臉上卻揚了揚笑,嗓子喑啞地說:“坐這兒,讓我瞧一瞧你。”


  我便朝他走去,在他眼前坐了下來。徐棲鶴便伸出手,我心領神會地將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極是冰涼,好似一點溫度都沒有。徐棲鶴卻是說:“你卷起袖子,讓我看看。”


  我不知他是要做什麽,可也知道順著他,便忙把衣袖卷起來。直到他輕輕碰著我手肘上的一塊青紫,我方明白是為什麽。


  徐棲鶴看著那塊傷處,雙眼漣漣地道:“我那天,不是故意要推你的……”


  “我知道。”我趕緊點點腦袋,“我知道的,鶴郎。”


  徐棲鶴虛弱地笑了笑,那笑容宛若風中殘燭,讓人覺得極是不安。他往後倚了倚,喃喃說:“其實,我都清楚,這個錯……不在你。”他別開眼,瞧著案邊的花兒,道,“自小,我就知道,我將來要和兄弟共妻。世間,尻的數目極少,便是皇家,也難做到一夫一妻,更何況是尋常百姓。可是,我們一開始,就選了這條路。”


  他說:“為了自尊,為了地位,為了一口氣,誰也不肯讓誰。父親說得對,路是自己選的,怨不得旁人,是我自己要爭,就不能因為爭不過,而怨恨別人。”


  我聽到他的話,心裏忽覺極是悲涼。楔尻本是一對,可這世間卻不容於此,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忍氣吞聲,而尻雖是反過來,也同樣步步艱難。我兒時也心裏發誓過,今世隻愛護一個女子,不讓她像姨娘那樣受氣受折磨,可是,這人世間的變化過於劇烈,誰都沒有選擇、反悔的餘地。


  徐棲鶴瞧了瞧我,輕道:“以前,我和母親去興隆寺上香,一個高僧曾給我八個字——心機深險,過猶不及。他說,我若是想長命百歲,就要放寬心胸,不與人爭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淚顫顫地墜了下來。他緊抓住我的手心:“可是,我不甘,我真的不甘——”


  他又咳了起來,我忙拍著他的背,讓他順過氣來:“鶴郎,你別說了,我知道的。”


  徐棲鶴緩了緩,卻輕搖腦袋,道:“你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父親也是……沒人知道。隻有我自己清楚。我這個人,心胸狹隘而又善妒,成親之前,我就對我自己耳提麵命,要對你極好,這樣,你便最喜歡我,如此……我就算勝他們一籌。”他抬起手,輕輕地撥過我的發梢,“我兀自將你視作和兄長爭權奪位的棋子,對你哪怕有七分真心,也有三分算計在裏頭。所以,我才故意告訴二哥,我明知你無辜,明知二哥醉酒不懂分寸,也要逞一時快意,害你受辱吃苦。”


  我看著他,心裏難過得說不出話。


  “見你受了傷,我心含愧疚,可說到底,我終是不後悔。”他慢慢地收回手,躺回床上,輕道:“我隻是為了我自己,從來就不曾為你打算。你若恨我,我也不會怨你,可是……”他咬牙,仿佛是誓死決定道,“我是絕對、絕對不會放你走的……!”


  人說,慧極必傷,強極則辱。徐棲鶴便是如此,他素來都是傷敵一百,損己一千,偏偏就從不肯服軟。


  他的話,雖然令我難受至極,可也許,我終是對他偏袒一些。這許是因為,我剛到徐府,除了陸青蘇之外,無論真心與否,隻有他給予我關心和愛護。故此,三個夫君裏頭,我就隻對他有莫名愧疚,盼著他這一輩子能好好的。


  這陣子,我天天守著徐棲鶴,這樣他一醒來就能看見我。張太醫也日日都來,精心調理下來,徐棲鶴的氣色就漸漸好了些。


  我喂他吃粥喝藥,不論他要做什麽,都不假旁人之手。徐棲鶴自從那天和我傾訴之後,心思仿佛也減輕了些,可或許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實在是操心不起來了,爭不動了。


  我服侍著他臥下,靜靜地陪著他。徐棲鶴卻突然出聲:“你這幾天,也去了大哥那裏,對罷?”


  我一頓,可看著那雙眼,終是不忍欺他,便點頭:“是。”


  徐長風那日受了杖責,他畢竟是武人,雖無大礙,也是結結實實受了傷。此過雖非我所致,也算是因我而起,我確實不該忘了規矩。這後宅大院,隻有規矩是對,否則,錯了就是錯了。


  徐棲鶴聞言,竟無發怒,隻是了然地牽了牽嘴角,說:“那你現在過去罷。”他又抓住我的袖子,“……可是,你一定要回來。”


  我點了點頭,應了他:“好。”


  比起徐棲鶴,徐長風還算無事,也問了問我徐棲鶴的狀況,我一一如實告訴,並不誇大什麽,也不藏掖些什麽。


  徐長風也隻是握了握我的手,他對我而言,是夫君亦是長兄。我坐在腳踏上,望著他久久,還是輕輕地將腦袋依偎在他的膝上。


  三月末,竟又下了一場大雪。


  碧玉說:“這場雪下完了,冬天啊,就真正地過去了。”我伸出手,那白軟的雪落在掌心上。我喃喃道,“若是真的過去,那就好了。”


  四月上旬,天子閱兵,足有半月不見徐長風歸家。若要說有什麽好事,那便是徐棲鶴身子好轉,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我站在院子裏,那棵梅花樹已經謝了,而其他的花兒也一個個開了。我聽到鳥兒啾啾叫的聲音,抬起頭一看,就覺房梁上頭幾隻燕子飛過。冬天它們南下,如今春天到了,這些燕兒也就回來了。


  我迎著溫暖的日頭,不由靜靜地莞爾,就在這時,不期然地聽見一聲:“敬亭。”


  我陡地一怔,慢慢地回過頭,看了過去。


  那院子的小橋上,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隻瞧他一身青衣清逸瀟灑,而眉眼秀致如畫,好似書裏那教人一見傾心的風流公子 。乍看他時,我隻當我眼花了,直至他快步走來,站在我的麵前,徐燕卿亦是兩眼眨也不眨凝視著我。


  他好似欲言又止,最後,千言萬語隻匯成了一句:“敬亭,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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