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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節同時異

  一場冬雪初霽,午後暖陽投射在這片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大地上,讓人頗覺舒適愜意。


  假山石旁有一株四季常青的白骨鬆,它傾斜彎折的枝幹輕鬆托起落在它身上的雪花——那些並不算茂密的鬆針,與一顆顆通透晶瑩的雪花交融在一起,一陣風吹拂而過,樹梢欲靜未止。碧綠的針尖似露未露,卻好似散發著星星點點的柔潤光澤,就猶如夜空中最漂亮的星子一般惹人注目。


  佇立於石亭中的何蔚霎時看得移不開眼,文人墨客自古喜愛觀賞雪中勁鬆,他亦如是。連忙喚身旁的下人:“去拿一隻小火爐,再搬一小壇元紅來。”


  何蔚身披一件玄黑色的貂裘,獨自在後花園的石亭中坐下。下人們隨後紛紛搬來了溫酒的火爐與銅壺,卻遲遲不見那壇他此時最想品味的那壇元紅。


  正待他準備開口催促下人時,忽然遠遠地望見曲徑通幽間緩緩走來一個俊朗的人影,那人一隻手中握著一壇酒,另一隻手背在身後,十分自信瀟灑的模樣。


  何蔚恍惚回神,正欲起身下跪,就聽那人高聲說道:“無需多禮,你看朕今日身著常服,正想找你一起飲酒,你可倒好,自己悶在府中偷偷喝了不是?”


  尹輾身穿一件樸素平常的青藍外袍,但肩上亦是披著一件價值不菲的玄色貂裘披風,絲毫不見樸素平常的影子。他將手上的酒倒入桌上的銅壺中,並向何蔚的肩頭瞄了一眼,淡淡笑道:“朕賞你的貂裘可還用的舒服?”


  “舒服,陛下賞的東西自然是舒服。”


  何蔚半垂著首,避開尹輾的目光——哪怕二人坐在同一張桌前,也不能逾矩,壞了尊卑之禮。


  他一邊鋪張起桌上的酒盞,一邊問道:“陛下今日怎麽想起光臨寒舍,竟還親自為微臣送酒來,臣可是受寵若驚啊。那些下人臣一會兒便罰,他們怎能如此怠慢陛下。”


  “欸不行,你要罰便將朕一起罰了吧,是朕讓他們將這壇元紅交給朕的,還不讓他們給你通報,非要獨自一人走過來。何蔚,你該不會因此和朕置氣了吧?”


  何蔚道:“臣哪敢啊,臣不過就是說個玩笑話罷了,哈哈。”


  尹輾撇開目光,向四周的旖麗景色望去:“剛下完雪便是這樣一道豔陽天,朕就猜到你這個酸腐文人會在大冷天裏跑到假山旁看雪,看看被朕猜到了不是。喏,還有這些彎彎折折的鬆樹梅花,你最是喜愛了。”


  何蔚轉身將小火爐燃起,那一壺酒便也跟著溫熱起來。


  “臣自年少起便跟隨陛下左右,陛下自當十分了解臣的喜好。”


  尹輾依然淡淡笑著:“不啊何蔚……直到最近,朕才發現,朕並不了解你。”


  何蔚拿著杯盞的手忽地一抖。


  尹輾卻沒有接著這句話說下去,而是伸手指向那棵白骨鬆:“這一株鬆樹確實美麗,是朕之前賞賜你的吧。”


  何蔚點頭:“是的陛下。”


  尹輾道:“這一株鬆朕記得,原先雖然還是棵小樹苗,但長得又直又挺,怎麽了現在養在你的府邸中,枝幹卻拗折歪斜起來,著實不像朕之前送你的那一棵呢?”


  何蔚聽完,雙手更加顫抖。


  尹輾又轉了一個話頭:“忘了是多少年前,我們一同出宮前往太原,路上救下奄奄一息的張雲笙……那個時候,朕真以為,你同朕一般,不知曉張雲笙的真實身份。”


  何蔚聽到這裏,便再也坐不住了,他從石凳旁站起,接著跪了下來:“陛下,那時臣真的不知張雲笙的家世與來曆,後來,後來才……”


  尹輾打斷道:“後來你才終於調查清楚,張雲笙原本姓岑名崆,岑家被滅了滿門,但你又查清,凶手是自己的遠房表弟,雖然血脈相隔數代,但得知那表弟極有可能成為皇後嫡女的駙馬,而你又不希望這件事敗露,影響了自己扶搖直上的仕途,於是便隱瞞下來……朕推斷的可有錯誤之處?”


  何蔚朝向的方位背光,麵色是一片晦暗不清。兩扇彎曲的睫毛打著顫,已經被從額上流下的汗水洇濕了。


  “陛下……陛下果然才智過人。”


  “欸,你先別急著誇朕,朕還有一半未來得及說完:你曾和朕說,你有一個遠方兄弟在為尹成做事,由此得知了尹成在丘芒山上犯下的滔天大罪,並且將它告知於朕,後來,你說那表弟又被尹成給殺了。可是,你當時就不怕朕知曉以後,順藤摸瓜查出張雲笙的家人是被你的遠房兄弟害死的?”


  何蔚自知如今是再也隱瞞不了,隻好全盤托出:“當時,駙馬告訴臣,他偷偷聽見尹成說,過不了多久,您……您就會遺忘與阮大人相關聯之事,那麽,丘芒山的血案,以及陛下在此事上為阮大人做的加害馮比知一事,也會跟著一起忘去。因而駙馬讓臣隻需對陛下說,臣的遠方表兄弟沒過多久便被尹成滅口了,陛下便不會再追究。”


  尹輾從桌前站起,踱至石亭的台階下,接著又踱了回來。


  “原來你早就知曉朕會失憶……原來你早就知道……”平靜地說完這兩句話,尹輾突然怒氣衝衝地厲喝一聲,“何蔚!朕真是看錯了你!”


  何蔚額上頓時汗如雨下,頭不斷朝地上磕去:“陛下!……臣,臣都是為了您好啊陛下……”


  尹輾好奇道:“哦?為了朕好?你是想說,怕朕為了情愛衝昏頭腦?”


  何蔚閉上眼睛:“正是如此。”


  尹輾道:“你以為朕後來積極爭奪皇位,是因為忘記了阮嵐?你錯了,何蔚。”


  何蔚睜眼,像是對尹輾的話倍感茫然。


  尹輾用石桌旁的鉤子挑起爐上的酒,裹了一道濕布覆在把手上,握著把手將溫熱的元紅酒倒入兩盞酒杯之中。


  “先皇早就發現太子的反心,想傳位於朕。但為了磨練朕,他吩咐朕尋找出太子企圖謀反的證據。為防遭來殺身之禍,這些話朕從未和其他人說起,包括親信在內,可是……何蔚啊,你方才說的「遺忘」”與朕說的「失憶」,恐怕也不是一回事吧?”


  何蔚順著尹輾的話稍加思考,便立即明白尹輾這一問為何意。


  除了失憶之外,還有一種情況,會永遠遺忘。


  ——死人,會遺忘所有。


  陳垂淩正是拿捏住了何蔚心裏最擔憂的問題——害怕尹輾因為尹成的親信阮嵐而放棄爭奪皇位。因此陳垂淩才對他說,過不了多久,尹輾便會忘記阮嵐。而真實的意思其實是——尹成已經察覺到了先皇對他的猜忌,轉而要對尹輾痛下殺手。


  那麽,陳垂淩偷偷聽見尹成說的,不是尹輾會失憶,而是尹成即將派人暗殺尹輾。


  而不久之後,尹輾果然在狩獵途中遭遇刺客偷襲。


  思慮至此,何蔚接連重重磕了幾頭,神色慌張道,“陛下,臣對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從未有過加害陛下之意,臣自小跟隨陛下左右,陛下應當最是了解臣,臣對陛下絕無二心……”


  “朕是否了解你,隻有上天知曉,你起來吧。”尹輾用扇子將兩杯酒向何蔚那邊移去,道,“這兩杯酒中,一杯是純正的元紅,另一杯則被朕下了無色無味的劇毒,見血封喉,你自己選一杯喝下,若是沒事,朕便相信你對朕從無二心。”


  何蔚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他從地上麻木地站起,右手手指顫抖著張了開來,手臂半抬。


  “選吧。“尹輾握著扇柄,輕輕將扇尖敲了敲桌子,“若何愛卿一直對朕忠心耿耿,上天又怎會忍心讓你選那盞帶著劇毒的鳩酒呢。”


  何蔚的手指倍加顫抖起來,從手心中暈出細密而源源不斷的汗水,他先是向左邊的杯子靠近,接著手指一頓,轉向右邊的杯子,來回遲疑著……


  最後像是終於下定決心——指骨的棱角猛地分明起來,他拿起一杯,仰頭一口喝下。


  在之後的一瞬,他閉著雙眼,像是在等待死亡的來臨。


  一顆豆大的汗珠穿過睫毛流入他的眼睛。


  他才反應過來,沒有……沒有見血封喉。


  他活下來了!

  尹輾笑了:“這兩杯都是純正的元紅,朕哪裏會惡毒到隨身攜帶見血封喉的劇毒,若是傳出去,史官非得在史書上狠狠記朕一筆不可。還愣著幹什麽,愛卿,坐呀。”


  何蔚就感覺好似去鬼門關裏走了一道,臉上滿是濕漉漉的冷汗,連聲音都還在心有餘悸地打著顫:“多……多謝陛下,不知陛下為何不處決臣……臣畢竟犯下了欺君之罪。”


  尹輾重新倒了一杯酒,仰麵一飲而盡。


  “朕方才去碧華宮裏看了貴妃,並和她說,朕準備封她為後,讓她入主中宮。愛卿啊,你可知這麽多年,朕為何一直未將她封後?有些人說朕是為了阮嵐,何蔚。你該不會也以為朕如此昏庸吧。”


  “當然不會。”何蔚沉思片刻,答道,“陛下是怕丞相一脈獨大,於是一直將皇後之位懸而不立,希望丞相的勢力能因此而收斂。”


  “不錯。因此朕一直派人暗中觀察監視王貴妃,稍有風吹草動暗衛便會向朕稟報。出乎朕的意料,王貴妃不但性情溫順,而且從不結交其他官宦,哪怕是對蓮華王氏一族,也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


  何蔚點頭道:“看來貴妃娘娘對陛下十分忠心。”


  尹輾則露出一道輕蔑的神色:“她哪裏是為了朕……她是為了保住她那一對兒女。”


  何蔚不解:“微臣駑鈍。”


  尹輾道:“何蔚,這件事朕便與你明說了吧,貴妃不但不是長公主的生身母親,就連大皇子也並非由她所出。大皇子看上去比長公主年幼一兩歲,實則二人是一胎,尹玄生來便比長公主小半頭。”


  何蔚大驚:“怎、怎會如此?!”


  尹輾搖頭:“這些細節朕便不與你說了。”


  他原本娶了衛將軍之女,便是擔憂王丞相一族獨大,希望以衛將軍的軍中權威能夠牽製王丞相。可現今衛嬪已死,後宮中也再無能與貴妃抗衡的女人。


  衛將軍年事已高,沒了在後宮的女兒的支撐,待他故去之後,軍中勢力很快便會煙消雲散,被其他人所代替。


  哪怕現在丞相並無反心,貴妃也溫良賢淑,可人的野心是會隨著權勢滔天而改變的……他不能任由丞相在朝中一手遮天。


  尹輾必須換一計。


  尹輾道:“等冊立皇後的第二日,朕便會封你為太子師,今後你定要用畢生所學精心教導尹玄,讓他成為一代明君。”


  如今,朝堂之上隻剩下尹輾多年的心腹何蔚能與王丞相分庭抗禮,何蔚雖家中並無女眷可以送入後宮,但稍長點腦筋的達官貴人們都知曉,何蔚比其他任何人更加受尹輾寵信,倘若何蔚無法成為國舅,那麽便成為太子的老師吧,日後便是受人敬仰的太傅,哪怕尊貴如丞相也輕易動不得。


  何蔚跪地,心中十分動容,沒料到陛下不但對他所犯下的欺君之罪既往不咎,反而要將此大任放在他肩上,他叩首道:“多謝陛下厚愛,臣為今後了陛下與殿下,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尹輾負手而立,望著在陽光下漸漸消融的一層冰雪,眼眸之中閃爍著傲人的光亮:“不……何蔚,你必須牢記在心,你教導尹玄,不是為了朕,也不是為了尹玄,而是為了整個天下。”


  何蔚悄悄握緊雙拳:“是。微臣定當銘記在心。”


  尹輾道:“朕會從你族中擇選一名與玄兒年紀相當的少女與玄兒定下婚約,等他一至成年,便迎娶她為正妃。”


  “謝主隆恩!”


  二人相談完正事,便繼續坐在一道飲酒。


  尹輾手拿酒盞,低著眉頭歎了一口氣:“從蕪縣回來整整三年,朕派人在五湖四海尋找,依然不知阮嵐去了何處。”


  “陛下,臣聽說您會一種法術,說是不論阮大人在哪裏,您都能尋找到他的身影。”


  “哦?”尹輾眼神忽地晶亮,“何愛卿的消息竟然如此靈通?”


  “……”


  何蔚的臉色又開始變得鐵青。


  看來今天真是被尹輾嚇怕了。


  尹輾道:“從蕪縣回來之後,玄墨道長便說朕的這個法術用多了會折壽,所以他在阮嵐消失之前便抹去了他身上的烙印。”


  何蔚當然知曉阮嵐身上被尹輾烙了一隻半個巴掌大的花兒,但這次他不敢說出口了,畢竟尹輾方才還在“誇獎”他消息靈通。


  沒想到這個烙印竟然是這種用途。


  天下也就隻有陛下會做出此等心狠手辣之事。


  “所以,朕現在是無論如何也尋不到他。”尹輾又飲下一杯酒,臉上似是泛起了醉酒的紅暈,可說出口的話分明依然如清醒時那般清晰流暢:“朕不信他和蕪縣一起沉入海底……朕不信。”


  “陛下——”


  說起阮嵐,何蔚確實對不起他。當時,尹輾隻將他失去部分記憶之事告知於張雲笙與他二人,張雲笙一向是話不多言,更不可能在情愛上麵與尹輾嚼舌根,而且,張雲笙那時剛來不久,有許多秘密之事並不知曉;而作為唯一知情人的他,又不願讓尹輾想起阮嵐,連多年以後尹輾問起他丘芒山與陳垂淩之事,他也裝作一概不知的模樣。


  現在,他不但害了阮大人,還連帶著害了張總管。


  這等彌天大錯,何蔚實在是悔不當初。如今,也隻能用餘生效忠陛下來償還了。


  尹輾起身道:“何愛卿,朕要回宮了。”


  何蔚也跟著站起:“臣送您出去!”


  尹輾出府後,便乘上了馬車,他撩起車簾,與何蔚告別。


  晚霞稀疏落在何蔚眼中,蕩漾著一絲漣漪。尹輾看著他,竟仿佛看見了何蔚年少時的模樣。


  不……早就不是了……


  那不是何蔚年少時的眼睛。


  他不但失去多年的愛人,也早就失去了多年的朋友。


  作為帝王,他就該永生孤獨。


  這是權力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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