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歲月如歌
多年前的某日。
京城遠郊的楓葉林中。
前幾日方才下完雨,好不容易等到一個陽光明媚的晴朗天,尹輾邀了三兩個皇兄弟來此地狩獵。
可惜,正是因為前幾日降了好些天雨的緣故,林中還有幾段被茂密樹蔭遮蔽的山路,尚存幾分濕滑泥濘。為防馬蹄打滑,尹輾便翻身下馬,改為步行。他吩咐一旁的侍衛牽著馬在此處等候,自己則走到前麵去搜尋獵物。
尹輾忽然聽到前方樹林傳來一聲平日裏在宮中從未聽過的洪亮鳥鳴聲。
他心裏非常欣喜,手握長弓追著聲音的來處快步跑去。那鳥鳴聲越來越響亮,他亦感覺自己已經離那隻飛鳥越來越近了。
尹輾從背後拿出一隻箭,正準備搭在弓上。他仰頭望著前方不遠處的一棵大樹樹梢——這聲鳥叫便是從那棵樹上傳來的。
可在這時,他卻不知腳底踩到什麽,右腳跟一滑,連帶著地上的泥濘,登時摔了個仰麵朝天。
大約也正是由於這重重一摔,那棵樹上的鳥直接因此而受到驚嚇,“啊”地一聲從樹上飛走了。
他看著天空中的鳥兒翩然遠去的身影,不禁低低在心底裏暗罵一聲。
“殿下!”
就在他因失了心儀的獵物而惱怒之時,忽然有一個黑影從前方的樹叢中竄出,跑到他身邊蹲了下來,一邊拉起他的手,一邊急切地問道:“殿下,您沒事吧?”
他的雙眸驟然一亮,心底裏那股升騰而起的火苗轉眼間便煙消雲散。
“阮嵐,怎麽是你?”他回握住對方的手,順勢還歡喜地捏了一捏。
眼前之人是二皇兄尹成的伴讀,吏部阮尚書的小公子,長得是麵容清秀,比他年少四五歲,看模樣仍未脫童稚之氣,但也已經開始變聲了。
“我——”阮嵐眼神閃躲,微微紅了一張臉,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漸漸不好意思地向尹輾身下瞄去。
尹輾也緊跟著阮嵐的目光——隻見自己的腳邊躺著一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石子。
尹輾腦子轉得極快,瞬間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佯裝起一副氣惱的模樣,質問道:“這顆石子便是你踢的吧,我踩上去滑了一跤,是不是?”
“嗯……”這下,阮嵐的臉更紅了,支支吾吾道:“對不起殿下……我、我不是故意的。”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完了?你這可是謀害皇子,若我說給父皇或是二皇兄聽,看他們不罰你。”
尹輾裝得倒是像模像樣,嚇得阮嵐低下了頭,抿起嘴唇來不敢回話。
“不過……倒也不是沒有彌補的辦法。”尹輾捏著阮嵐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阮嵐,道,“現在本殿下摔得是渾身劇痛傷動彈不得,正巧記得前麵十數丈遠的地方有一處小山窟,你將我攙扶進去,待我休息完畢恢複如初了,我就答應你不告訴父皇皇兄,如何?”
阮嵐別無他法,隻好點了點頭。
於是足足高了阮嵐有一個頭的尹輾便這麽沒羞沒臊地趴在對方身上,讓阮嵐麵紅耳赤氣喘籲籲地將他抬進了小山窟中。
阮嵐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疊好了搭在一處傾斜的石壁上,尹輾便大大方方地躺了上去。
眼看著阮嵐就要走出山洞,尹輾連忙叫住他:“哎,你去哪?”
阮嵐回頭,道:“怕殿下口渴,我想出去舀些溪水回來。”
尹輾哪裏會讓他走,便道:“我看你腰邊別著一隻水囊,不用麻煩了,我喝你的便是。”
“……”
阮嵐將腰上水囊解開,遞給尹輾。
尹輾咕咚咕咚大口喝完,竟覺得比以往喝到的佳釀都要美味可口許多,他隨口問了一句:“你怎麽沒跟著尹成,而是一個人在這裏亂跑?”
阮嵐咬唇,目光轉瞬便黯淡下來,沉默了半響才道:“原本二殿下是要帶我一起去狩獵的,可是馮比知突然從京城裏來找殿下,說有要事相談,殿下便讓我將馬兒讓給馮比知了。”
竟是如此?尹輾心想:哪裏有什麽要事,估計是二皇兄嫌棄阮嵐年紀太小,沒有什麽共同話題好說,於是隨便找了個借口將他打發掉。
那二皇兄也是,找了個小他這麽多歲的伴讀,平常當然會感覺乏味無聊。說起來,還不是因為需要阮尚書這一脈勢力的支持才選擇阮嵐的?
真是自討苦吃。
尹輾道:“不說這些事了,你去幫我打十隻野兔來。”
阮嵐登時瞪直了那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十隻?!”
“怎麽,十隻嫌多?……那便兩隻吧,再撿些幹樹枝回來,這些不算多吧?你看看我是不是對你這個凶手非常仁慈?”
阮嵐“唔”了一聲,懷疑地問:“殿下……您要烤野兔?”
尹輾看著阮嵐望著他的眼神,當即便不樂意了,道:“怎麽,你不信本殿下會做烤野味?每次狩獵之後我都會隨處找一些幹樹枝來,升起火,將那些抓來的野兔野豬放在上麵翻烤許久,接著……把烤好的兔腿往外輕輕一扯,你便能立刻看見,一寸嬌嫩的皮肉裏流出一道香噴噴黃燦燦滋滋作響的油來。烤香味十裏之外都聞得到,焦嫩香酥的烤肉嚼在嘴裏,更是別提有多美味……阮嵐,你不想試一試我的手藝麽?”
尹輾說著說著便開始自賣自誇起來,阮嵐聽得嘴饞,毫不自知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殿下,那……您先在這兒等著,我這就去給殿下抓野兔。”
“快點回來!”尹輾喊道,等阮嵐消失在洞口外他才想起來補了一句,“若是一時半會兒抓不到就別抓了!”
尹輾沒想到,阮嵐竟然還挺聽話。
他嗅著身下衣袍上屬於阮嵐的氣息,開始眯著眼睛靠著石壁在山窟中小憩,然而他輾轉反側左等右等了起碼有兩柱香的時間,都不見阮嵐回來。
他坐不住了,心裏隱隱地擔憂起來,背起弓箭便快步走出山洞。
“阮嵐?”他向前麵的樹林高喊。
之後周遭是一片幽靜。
沒有回答。
隻有風吹過時樹葉發出的“簌簌“聲。
尹輾看著地上的腳印,知曉阮嵐跑去了樹林的南麵。
他一路跟著地上的印記走到楓葉林最南端,可是阮嵐的腳印卻在這裏斷了。
怎麽回事?難道阮嵐跑進了小路兩旁的樹叢裏?
就在這時,一聲昂揚狂躁的野豬叫聲劃過天際。
不好!
尹輾從地上一踏而起,輕鬆飛躍上一支高大的樹幹,循著野豬叫聲的來處望去。
果然阮嵐在大約十數丈遠的地方,正被一隻體型壯碩的野豬追趕。那野豬的脊背上長滿黢黑且長的鬃毛,身側插著一支箭,隱隱約約還能看見箭尾上流著血——若是在平常,野豬絕不會主動去招惹人,但此時它身負重傷,正是最凶猛暴躁之時,大約是一看見年幼瘦小的阮嵐,便本能地起了驅趕與殺戮的心思。
尹輾踏著兩側的樹梢向阮嵐處飛去。
阮嵐大汗淋漓地在前麵跑著,然而畢竟身體年幼,哪裏是身後這隻野豬的對手?那野豬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哪怕尹輾此時趕過去,也定當來不及了。
此時,似乎那野豬隻要一抬頭,便能將它那兩顆尖利的牙齒將阮嵐頂到天上去。
可是阮嵐卻忽然轉了個彎兒,敏捷地繞到一棵樹後麵,那隻野豬卻反應遲緩,還未來得及轉向,便重重栽倒在兩顆樹中央,長長的鬃毛緊貼著泥土,向前滑了數尺遠。
尹輾看的是心驚膽戰,等到他終於飛躍至阮嵐身邊,發現阮嵐已經嚇得雙唇發白,顫顫地蹲坐在地,而那隻野豬,也摔暈了。
他仔細一瞧,原來兩顆樹中央連著一根細長的麻繩——看來是阮嵐之前綁在樹上的。
“怎麽回事?”尹輾也蹲下來,將一隻手搭在阮嵐的肩膀的肩膀上,明顯感覺得到阮嵐的身體正在微微發抖。他問:“隻是讓你打兩隻野兔而已,怎麽被一隻如此凶猛的野豬追上了?”
阮嵐驚魂未定,向那隻野豬望了一眼,雙眸中飽含著對它的恐懼之情:“我……我隻是想在這裏抓一隻野兔,還沒布好陷阱,便遠遠地聽見了二殿下和馮大人的聲音。”
“接著呢?”
尹輾在心裏不滿道:又是尹成。
“我在樹林這一邊,他們沒看見我……接著馮大人射來一支箭,射中了樹林外的野豬,受傷的野豬慌不擇路向我這裏跑來,見我便撞,甩也甩不掉,我沒辦法,隻好把它引到了此處,想絆它一跤,興許……興許我就能逃脫了。”
尹輾拉著他站起來:“原來是這樣,辛苦你了,我們回去吧。”
阮嵐狐疑地看了尹輾一眼:“殿下,您的身體……是不是恢複如初了。”
“啊……咳……”尹輾將話頭一轉,非常正經地問,“說起來,你從未學過武麽,方才怎麽不使輕功?”
阮嵐聲音裏有些委屈:“我不會。”
“哦?不會?”尹輾假裝驚訝道,“尹成怎麽不教你。”
“……”
阮嵐低下了頭。
尹輾道:“但我可以教你啊。”
“真的?”阮嵐複又抬頭,眼裏閃著天真稚氣的光亮。
尹輾剛要開口,卻聽見身後一陣“吭哧吭哧”的叫聲。
他向阮嵐身後望去——那野豬竟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正憤怒地摩擦著前蹄,兩眼露出一道淩厲的凶光,準備向他們二人撞來。
“小心!”
尹輾一把將阮嵐扯到他身後,接著抽出腰上長劍,向那隻衝來的野豬刺去。
劍身頃刻間沒入野豬的頭顱,噴出的鮮血濺了尹輾一臉。
看著這隻壯碩的野豬在他麵前轟然倒下,尹輾嘴角揚起一抹笑容,向身後道:“阮嵐你看——”
可是,阮嵐卻不見了。
腳邊是阮嵐設的麻繩陷阱,以及方才追趕他的野豬……卻丁點兒沒看見阮嵐的影子。
“阮嵐?”尹輾向四處張望,嘴裏不停地喊著,“阮嵐?你去哪兒了?”
“阮嵐?!你在哪兒?”
沒人回答他,四周籠罩著空靈飄渺的寂靜。
忽然,有一隻飛鳥從樹林裏竄出,伴隨著一聲悠長的悲鳴,展翅盤旋著向上空飛去。
尹輾看清了——那是一隻黑翅白身的信天翁——是他之前想要射殺的那隻獵物。
信天翁,生活在海上,忘了是誰曾經和他說過,這種禽鳥由故去的親友幻化而成……
生活在海上——
可他不是在京城郊外的楓葉林中嗎?
尹輾搖著頭,在原地打起轉來。
他聞到一陣腥鹹的海風。
“阮嵐!”
尹輾大喊一聲從夢中醒來,驚坐而起。
他感覺背脊和額頭上濕漉漉的,似乎流了滿身的冷汗。
一滴汗水滑落在金絲雲錦被上。
怎會夢見如此久遠之事……
他苦笑一聲,阮嵐明明已經不在了,他竟然還在夢中呼喊阮嵐的名字。
他長歎一口氣,轉而喊道:“雲笙。”
喊完便又“哎”了一聲。
他今天怎麽如此糊塗。
雲笙明明也不在了……
“陛下!”一個小太監推門而入,急匆匆地走到尹輾麵前跪下,“奴才方才聽陛下叫張總管的名字,心想陛下可能是喚奴才有事……”
“沒什麽,你退下吧。”
“是、是——”
“等等。替朕更衣,朕要去碧華宮看看貴妃。”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