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失而複失
尹輾與崔泓終於趕回山洞外,找到了之前進入的那一處狹窄的入口。
天色暗淡下來,空中的烏雲逐漸聚攏成堆,隱隱遮蔽住了一半陽光。四周的碧樹紅花便如同失去鮮活的神采一般,慢慢枯萎凋謝,隨風而去。
狂風呼嘯著卷了一地的敗綠殘紅。
誰能想到,方才正值酷暑的蕪縣轉眼間竟已入秋。
崔泓抬眼望了望天:“陛下,大約再過半個時辰左右,便要開始下暴雨了。”
“我們必須盡快進去。”
二人走到之前尹輾四人避雨的那一方小石洞,在其中摸索著能夠打開密道暗門的機關。
這裏光線昏暗,周遭散發著濡濕鹹腥的氣息。尹輾記得,自己之前便靠坐在右前方的位置,而齊莫則坐在他的斜對麵——
尹輾循著記憶向石壁的某一處按去,果然有一寸牆壁立即塌陷下來。
就是這裏!
“轟隆”一聲,一道暗門在身後打開。
與此同時——
“嗖——”的一聲。
崔泓之間尹輾尚有一小段距離,阻止不及,隻能大喊:“陛下小心!”
尹輾向左斜傾身體,用餘光瞥見一道暗箭向他疾速飛來。可明明此處十分昏暗,那箭簇卻反著淩厲刺眼的光,晃得他眼睛一閉。
但好在尹輾手上未停止動作,崔泓眼睜睜地看著尹輾不知從身上哪裏迅速變出一把金光閃閃的折扇,“唰”地一下打開,接著朝那暗箭出現的方向一丟。
寬大袖口被揮舞帶起的風揚了起來。
隻聽清脆的一聲響,箭簇直接被打偏了方向。
那扇子卻毫發未損,連紙皮都沒褶皺一下,在這小小一方洞天中輕快地飛旋著回落至尹輾手中。
崔泓看得目瞪口呆。
尹輾這才睜開雙眼,臉上未顯一絲驚懼之色。他將手中折扇收起,輕輕用它敲了兩下右掌心,垂著雙眼道:“看來這裏又被增加了不少暗器機關,此番千萬要多加小心。”
崔泓先是頓了一頓,接著點頭道:“是、是……”
二人一同走進暗門中,在漆黑寂靜的密道裏吹開一隻火折子。
頃刻間,密道中的情形展現在他們眼前。
這是——
前方的密道平坦而開闊,但有零零星星的血跡遍布在各處。
有的濺在地麵上,有的灑在牆上,有的,則噴射在頂部。
崔泓皺眉,當即蹲下來,伸出一隻手指,朝腳跟旁的血跡一抹,接著放在鼻下嗅了一嗅。
“地上的血十分新鮮,應當是半個時辰內留下的,最長不超過一個時辰。“尹輾回憶道:“昨日來時,這裏十分幹淨。”
崔泓道:“會不會是張公公受傷後流下的血?
畢竟張總管之前和他說過要回這裏。
尹輾沉思片刻,忽然從懷裏取出一顆拇指般大小的石子,抬手朝遠處的地麵上一丟。
“嗖嗖嗖——”
那石子一落地,便立即有數道暗器從四麵八方甚至是密道頂部飛來,直直向那一處射去。
乒零乓啷,速度之快,暗箭之多,尋常人定當反應不及。
會武之人興許能使用輕功避開,但是避開之後就需得在另一處落腳,那麽將會觸發新一處的機關,如此反複之後,體力必會被耗盡。精疲力竭之時再要使用輕功避開從四麵八方射來的暗箭,有如登天之難。
但若是武藝高強的張總管……尹輾倒還真不知此種連環陣能否困得住他。
就在這時,牆壁中傳來機關運轉時發出的“咯噔咯噔”的聲響,而那顆石子所處的、插著數道鋒利暗箭的方圓五寸地麵,忽然凹餡了下去,形成一隻黑漆漆的洞口,緊接著,那洞口竟又迅速被重新填平。
那上麵除了之前便染著的幾點血漬之外,其他東西都不見了。
沒有石子,也沒有暗箭。
就好像方才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尹輾眼裏驀地蒙上一層意味不明的幽幽薄霧。
他將目光投射在地麵上,俯下身來仔細觀察著地麵,果然——
尹輾道:“他在此處留下了記號。”
“誰?”崔泓問完才反應過來尹輾所說的是張總管,他連忙問到,“記號在哪兒?”
“就在地上。”
“哦?我看看。”崔泓再次蹲下來,將目光貼著地麵,果真在近處的一排走道上發現了一個毫不起眼的符號。
“這是……”崔泓看著眼熟。
“此乃八卦之中坎卦的記號。朕猜想,雲笙將它標記在這一處的意思應該是……若是踏進這個區域,暗箭便會從坎位疾飛而來。”
除了在近處的一排地麵之外,稍遠一些的地方,也能看見張總管留下的記號。
崔泓順著尹輾的話思考,轉念一想:“不對啊,陛下您看,方才您隨意朝裏麵丟了一隻石子,飛來的暗器有從各處飛來的,可不止是從一個方向飛來的。還有……我們在這個黑漆漆烏幽幽的小山洞裏,怎能清楚知曉哪裏是坎位,哪裏是乾位,哪裏是震位?”
尹輾含著灼灼火光的雙眸便向那標記著“坎卦”的地方掃去。
“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未等崔泓反應過來,尹輾又從懷裏取出一隻小石子,用指尖一彈,便“砰”地落在了那一處。
“嗖——”
與此同時,一抹淩厲的箭光立即從二人正前方出現,向石子落至的地方射去,落地後又像方才一般,重新被運轉的機關清掃出密道。
崔泓頓時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陛下,看來這記號的意思真如您所說,這一次隻有從一個方向飛來的暗箭,不像方才那般有各個方向的。那麽……我們的正前方便是坎位了?”
尹輾答:“應是如此。不過,朕身上已經沒有多餘的石子,也沒有什麽其他可以隨意扔掉的東西。若是再想試,也沒得試了。”
崔泓一臉詫異地問:“說起來,陛下為何會在身上帶兩粒沒什麽用處的石子?”
尹輾拿著扇子的手有那麽一瞬的停頓。
他別開了目光:“想起年少時的一些事情,便從地上撿了兩顆石子揣進懷裏。”
“……”崔泓感到十分茫然。
所以石子又和皇帝年少有什麽關聯?
隻是眼下不是閑聊的時候,崔泓還沒來得及多問一句,就聽一旁的皇帝陛下說道:“雲笙武藝精湛,是大內之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亦略通陰陽五行八卦之術,若非有他加以標記,想必你我二人都要葬身於此了。”
崔泓笑了一聲:“看來還要多謝那位公公。”
“那麽,你熟悉八卦方位嗎?”
“略懂一二。”
尹輾平視著前方忽明忽暗的密道:“一會兒你很緊朕的步伐,朕每踏進一方被雲笙做過標記的地方,都會喊出那標記表示的八卦方位,你隻需據此躲避飛射而來的暗器即可。”
“是!多謝陛下!”
……
最終,二人按照張總管留下的符號順利通過了這一處暗道。
“呼,太累人了……”崔泓氣喘籲籲地癱倒在地,一隻手蓋在額頭上,“陛下,讓我休息一會……前麵再沒有什麽記號了吧?我記得前麵不遠處就是出口,我再也走不動了,呼——”
尹輾則望著前方三尺的地麵若有所思。
那裏有一灘濃鬱發黑的血,四周還有一圈濺出的斑駁血漬。
就像是頃刻間從嘴裏吐出來的一樣。
尹輾額頭上也出了些汗,他道:“前方便是出口,莫要耽擱,快起來。”
“是……”崔泓從地上爬了起來。
二人向十步外的暗門走去。
誰也不會知道,就在二人頭頂的最高處,有一隻被折疊起來的暗黃色信封,正卡在一處機關最重要的齒輪上。
就在大半個時辰前,通過方才那一處暗道的張總管,站立在崔泓躺著的地方。
那時,他僅僅受了一點皮外小傷,所幸箭簇上並無毒性,他才沒有大礙。
他撣了撣袖口上的灰塵,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沫。
此種機關迷陣,張總管曾在數年前與章家的小公子在信中探討過,盡管有一些細節與之前討論的不同,但總體而言,對他無法構成威脅。
他在心中暗暗道,如此看來,章雨深果然還活著。
可是——
張總管轉念一想:對於這些機關,陛下他們毫不知情,若他不留下破陣的方法,那麽陛下進來後也許會有性命之憂。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他重新返回起點,在每一處破陣通道上刻下了八卦記號。
陛下天生聰慧,若是看見了這些記號,定能知曉應當如何通過。
張總管最後終於將一切準備妥當,已是累得精疲力竭,身上的傷口也開始向外滲血,洇濕了兩袖與衣襟。
他額前大汗淋漓,向十步外的密道出口走去。
就在這時——
頭頂處忽然灑下瀑布般的飛鏢箭雨。
哪怕用手中長劍阻擋,這些暗器亦如同漫天墜落的煙花那般讓人躲閃不及,頃刻間,他便身中多道暗器,有的則像有了生命一般鑽進他的脊背與腹腔。
“噗——”
他當即吐出一口鮮血,跪了下來。
額頭上滾落著豆大般的汗珠,沾濕了他的睫毛。他一伸手,便將懷裏疊好的一隻信封彈出,好巧不巧地卡在了最高處的機關上。
墜落的飛鏢暗箭轉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拖著疲憊重傷的身體向前方的暗門爬去。
快——
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
尹輾推開暗門,便看見空曠寬闊的山洞中站著一個人,正背對著他。
而在最山洞的最裏麵,懸吊著一隻碩大的鳥籠子,阮嵐則被捆縛著身體,垂著頭,靠坐在籠子旁的石壁上。
鳥籠子裏裝著一隻正喳喳叫喚著的黑翅白身的鷗鳥,尹輾好像在哪裏見過。對了……齊莫曾跟他說過,這是海上的信天翁。
尹輾立即大喊一聲:“阮嵐!”
可是靠坐在對麵的阮嵐卻沒有絲毫反應。
“陛下,別喊了。他已經暈過去了,再喊他也聽不見啊。”
這時,那個背對著尹輾的人一步一步轉過身來。
尹輾霎時被眼前那一隻血肉團子似的頭顱嚇了一跳。
“你是……小玉子?”
哪怕處於驚愕之中,尹輾還是迅速分辨出了對方的聲音。
“不錯,陛下,正是奴才,小玉子,也就是你們一直使喚的那個玉公公。”
崔泓走上前來,在尹輾耳邊道:“陛下小心,他可能便是一直隱藏在皇宮中幫助陳垂淩的那位高手。”
尹輾心領神會,但依然無法相信,往常那個膽小怕事卻善良忠心的玉公公,會是潛藏在他們身邊的殺手。
實在是……難以置信。
尹輾並非是感情用事之人,他很快捋清了混亂糾纏的思緒,上前一步道:“所以,皇宮裏那名投井的宮女,以及衛婉嬪,都是你下的毒手?”
“陛下果然才智出眾,稍一提醒便猜到了。沒錯,這一切都是我做的,包括阮大人的母親父親,甚至是陛下登基之前收到的彈劾阮尚書的密信,以及豫地走水的東郊糧倉……”
“你!——”尹輾那一肚子平常用來指責大臣侍衛的話到了此時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
玉公公做的實在是太過分,就連“傷天害理“這個形容放在他身上似乎都顯得黯然失色。
玉公公道:“哎呀陛下,您先別急著罵奴才,奴才提醒您一句,尹成臨死前懷裏揣著的那封信,有「出海」二字,您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
尹成跳下城樓摔死後,尹輾從他身上搜出一紙密信,那上麵僅寫著兩句話。
“參天巨木將遮陽。”
“出海。”
第一句,便是指黃鶴觀前的那棵瘋狂生長的參天大樹。
至於第二句——
玉公公道:“陛下您以為,這第二句是指破解黃鶴觀中那棵大樹之謎的途徑,因此以為出的海是東海,其實啊,上麵的海是指北海,也就是這座海島所在的海域。尹成早就發現了悅陽公主駙馬的野心,他是在提醒你呐……”
尹輾受不了玉公公用陰陽怪氣的尖細聲音同他說話,便直截了當地問:“你究竟是誰?”
“哦?陛下問我?我就是被尹成滅族的那戶章家獨子章雨深。尹成放火燒殺章家滿門,現在章家隻有寥寥幾人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我雖活了下來,但看看我這張臉,哪裏像活人的樣子!怎麽,尹成造下的孽,陛下難道您不記得了嗎?還是說……”章雨深意味深長地向阮嵐所處的方位瞄了一眼,勾起一邊唇角,道:“還是說,對於某些事情,您是真的已經沒了記憶?”
“……”
尹輾眼底泛起了一絲血色。
他再次開口,嗓音已然沙啞,甚至帶上了一些不穩的氣息。
“竟連這個,也是你做的?”
章雨深笑道:“哪裏哪裏,奴才哪裏有這麽大的本事,它得歸功到犀塵大人頭上呀,奴才萬萬不能搶了犀塵大人的功勞。”
尹輾似乎已經悲憤到了極端,卻自嘲似地嗤笑一聲。
他不願在這一話題上與對方多費口舌,便繼續上前一步,問:“既然你是章雨深,張總管是岑崆,你們這對失散多年的故交,現在應該抱在一起相擁而泣才是,怎麽此處反而不見張總管的身影?”
章雨深黑漆漆的雙眼像是忽然從兩隻空洞的眼眶中凸了出來,他當即大吼一聲:“你閉嘴,給我閉嘴!他才不是我的岑崆,我的岑崆、岑崆早死了……早就死了!”
尹輾低低笑了一聲,可那笑聲裏怎麽也尋不見愉悅的意味。
“看你這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難道說……你在得知他的真實身份之前,便已經將他滅口了?”
章雨深那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在四處打著轉兒:“我、我……”
尹輾複又向他靠近一步:“怎麽,朕猜對了?他尋了你這麽多年,等了你這麽多年,你竟一句話也不問,便將他殺了?是不是!”
語氣逐漸上揚,聲音一字一句地加重。
尹輾難得這般咄咄逼人。
他心裏也在為張總管憤懣惋惜。
章雨深看著對方高大的身影向他慢慢走來,竟心虛地向後退了一步。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指著尹輾和他身後的崔泓大叫道:“那又怎麽樣!反正你們今天誰也不能活著出去……你們,你們所有人,都必須死!”
“那你自己呢。”尹輾沒有停止身下的腳步,垂眼看著前方不遠處的章雨深,以及對方因情緒激動而起伏不平的前胸,“你又能活著出去嗎?玄墨道長讓你登上這一座島,想必他自然有管教你的方法。”
“哈哈哈,你是說那個老道士?”章雨深仰頭大笑道,“他能有什麽辦法,一個隻要稍一使用法術便會被遣送至千萬裏之外的臭道士,又能奈我何?!”
尹輾繼續向他走去。
章雨深轉頭看他:“我告訴你尹輾,尋常刀劍根本無法傷我一分一毫,你們誰也無法殺了我,哪怕是傷我一根小拇指,也不可能。想要殺我,你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去吧……呃!”
就在這時,章雨深不可思議地低頭看向他腰腹處插著的一把匕首。
匕首尖銳的前端已然沒入腹部。
尹輾將嘴唇湊到他的黑漆漆的耳邊,說道:“哦?……是嗎?”
章雨深嘴角滲出幾滴血:“你、你怎麽會……”
“很不巧,方才進來之前,朕便見到了玄墨道長,他給朕一把匕首,這把匕首,用朕的龍骨製作而成,而龍骨便是從朕的身體裏生生剖出的一根肋骨……”
尹輾將匕首抽出,語氣狠戾決絕。
“天下任何邪物,都會懼怕它。”
章雨深當即摔倒在地。
——雲笙,朕為你報仇了。
隻見那劍身染上了一層鮮血,順著鋒芒滴答滴答墜落至地麵。
“轟隆隆——”
就在這時,山洞頂端忽然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尹輾便感到此處地動山搖起來。
“不好了!”崔泓朝他這裏大喊一聲,“陛下,這個山洞好像正在下沉!我們必須盡快出去!”
“你先出去,朕馬上便跟上。”
尹輾使著輕功馮虛飛躍至阮嵐身邊,將昏迷不醒的阮嵐一把扛在肩上。
期間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鳥籠,那籠子裏的信天翁便吱吱喳喳地叫了起來。
洞頂的石頭訇然碎裂,頓時如星雨般墜落下來,尹輾無暇顧及這隻鳥,背著阮嵐便飛了出去。
“陛下!這邊的機關似乎已經失效了!”
而從那頂部石頭碎裂處,則漏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瀑。
洪水,又要來了……
尹輾跟在崔泓身後大步跑出山洞,接著跑出密道,跑出最後一道暗門。
眼前忽然光芒大盛,他們終於逃了出來,外麵下著大雨,而島嶼正在下沉,他本能地向之前來的那一處海灘跑去。
“陛下!快過來!貧道帶你們從這座島上出去!”
這時,尹輾聽見了玄墨道長的聲音,他看見玄墨道長正駕著一葉扁舟候在岸邊,船上還躺著悅陽公主。
尹輾背著阮嵐,與崔泓一道登上扁舟。
玄墨道長那一葉扁舟就如同水中的遊魚一般,敏捷地遊離海岸。
上船後,驟落的雨滴竟也打不到他們二人身上了。
崔泓覺得新奇,便問玄墨道長:“道長,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玄墨道長摸了摸那一縷順直白亮的胡髯,道:“別看這隻是一葉扁舟,它可以帶你們穿過任何人設下的結界。”
“原來如此。”他回首望去,果然看見不遠處的蕪縣正包裹在一片濃厚的烏雲之中,被黑色的霧氣所籠罩,就好似上古時期天地未分離時的混沌之態,明顯與這一邊的海景分隔開來。他道:“我一直以為,隻有身為蕪縣遺民的我才能找到入口進入蕪縣,沒想到竟然是因為被人設下了結界,因而其他人才無法發現它。”
蕪縣上空的烏雲與此時海麵上空的晚霞之間形成一道色彩分明的交界線。
火紅燦燦的晚霞蕩漾在蔚藍的海麵之上,海風迎麵吹拂,帶來涼爽溫柔的氣息。
崔泓深呼一口氣,實在是太久不曾如此愜意。
“轟隆隆——”
他們似乎還能聽見蕪縣天空的雷鳴之聲。
“道長,陛下!你們看——蕪縣就要沉了——”
饒是上麵早已沒了人煙,那畢竟也是他的故鄉。崔泓歎息著搖了搖頭。
尹輾將阮嵐抱在懷裏,看著對方沉寂不醒的麵容,微微蹙眉。
“道長,可否幫阮嵐看一下……他這是怎麽了,怎麽一直都沒醒過來。”
對麵的崔泓不知怎麽突然開口說了一句:“陛下,您有沒有覺得,我們此番從山洞裏逃出來,有些太過順利了?”
尹輾還未仔細思考崔泓話中的深意,那昏迷不醒的阮嵐突然張口說了一聲。
“選他……”
“阮嵐,你說什麽?”尹輾急切地握住阮嵐的一隻手,與它相交握在一起。
可是,他忽然感覺不到了。
觸及不到對方的手。
阮嵐的身體便開始變得虛幻縹緲,竟如同水中倒影的月光星辰一般,消散在海麵上。
尹輾則猶如一尊石雕,怔在當場。
而此時此刻,蕪縣山洞中。
“倘若你與尹輾此番隻有一人能活下來,你會選誰?”
章雨深捂著身上的傷口,踩過大腿根那麽高的洪水,步履蹣跚著走到了那隻鳥籠旁。
“阮大人啊,你說選他,我便讓他活下來了,如何?我是不是很厚道?”
他看著鳥籠中黑翅白身的信天翁,伸進一隻手指,想要摸一摸它的額頭,誰知它卻將喙朝那隻指尖一啄。
“好,好,我不碰你,我看你還能和我耗多久。”章雨深情緒極其平和地笑了一聲,“反正我們都是要一同沉入海底的。你說你,剛剛尹輾在的時候,嘰嘰喳喳叫喚什麽呢?信天翁哪裏是這樣叫的?哈哈……還好他沒有發現。”
他將身體靠坐在鳥籠旁的石壁上,言語中表露出莫名的自信:“我說過,我會讓你們背負我所有哀痛與屈辱。可死亡又太過輕鬆,人一死百了,什麽痛苦都無需承擔。那便留下你們其中一人在世間受罪吧,讓他嚐一下求而不得,失而複失的滋味。如何?這樣看來,我對大人你還算有情有義,讓你一死百了,不用再遭受人世間的痛苦。”
這時,他袖子中的人皮|麵具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聲哀傷而悲慘:“你放了大人吧,大人是好人……你放了他吧。嗚嗚……”
竟是玉公公的聲音。
鳥籠裏的信天翁又開始嘰嘰喳喳叫起來,它張開了嘴。
——嘴中含的是一片粉粉紅紅的桃花瓣。
章雨深對著他的袖子道:“閉嘴!你可真是善良好心啊!放了他?放了他我怎麽辦?!我的岑崆又怎麽辦?……”
人皮|麵具道:“大人是無辜的,陛下也是無辜的,岑崆是被你自己害死的!被你自己的邪念害死的!”
“閉嘴!你給我閉嘴!”
“嗚嗚……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不閉嘴,又憑什麽讓我閉嘴?”
“……”
“……”
山洞中的水越流越多。
暴雨如注,電閃雷鳴。
山洞之上的洪水,逐漸滿溢而出。
島,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