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偷梁換柱
周圍的血腥味兒越來越濃重,阮嵐嫌惡地皺了皺鼻子。
他盯著地上的信函,心裏有些不忍,但還是問:“假如——我是說假如,岑崆他之前……仍活著呢?”
章雨深低頭看著自己手臂上被撩起的袖口——那上麵還留著張總管留下的血指印。
“不可能。”
章雨深答得似是非常輕鬆:“他已經死了。”
章雨深說完,又看了看地上躺著的、胸口插著一柄長劍的張總管。
他舉止恍惚,黑洞洞的雙眼中不知怎麽多了些似有似無的水光,道:“不可能……”
“不會的……不會的!”
章雨深跳了起來,剛想胡亂將張總管的屍身挪到一邊去,突然就被一陣喧鬧聲打斷。
“陸婆婆,你幹嘛拉著我不讓我進去啊……阮嵐是不是在裏麵?”
是齊莫的聲音。
阮嵐暗暗吃了一驚,竟沒想到齊莫還留在這裏。
眼下他手足皆被捆綁,周圍又沒有利器,無法獨自脫身,而這下終於來了一名幫手,他自是十分欣喜,連忙對著齊莫聲音傳來的方向喊道:“齊莫!我在這裏!”
那邊的齊莫聽聞之後,果然喊道:“哎哎,陸婆婆,你聽到沒!我都聽見阮嵐的聲音了,快讓我進去!”
“轟隆”一聲響,山洞中的一塊石壁被分離推開。
齊莫徑直走了進來,他依然身著一身墨綠衣衫。後麵緊跟著一位白發老人,那老人阮嵐見過,是一直撫養齊氏兄弟長大的陸婆婆。
阮嵐心裏不禁狐疑:為何陸婆婆也在島上?
齊莫看到山洞裏的二人後,立刻便被毀容的章雨深嚇了一跳:“你是誰,怎麽……長得這麽可怕。”他的目光轉眼間便落在張總管的屍身上,“這不是張總管嗎?他怎麽、他怎麽死了……?”
被大火燒毀麵龐的章雨深隻剩下一張看不清五官的臉,在光照微弱的山洞中自然是恐怖無比。
“哼。死有餘辜。”章雨深輕蔑地朝地上的張總管看去。
齊莫正欲跑到阮嵐身邊幫他解開綁在身上捆縛的繩子,就聽那章雨深對他喝道:“齊莫!不許碰他。”
“你是從何處知曉我的名字的?”齊莫停下步伐,皺著眉頭,看著前方模樣怪異的男人,又回過頭去瞥了兩眼陸婆婆,接著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是你把陸婆婆帶上島來的對不對?不然為何她會在此處。你……你究竟是誰?”
阮嵐坐在地上無法動彈,由於一直保持著同一姿勢,他的背脊與後腰愈發酸痛起來,隻好將後背肩膀斜倚著一麵石壁。他仰著頭,目光投向眼前的三人,心中開始變得惴惴不安。
旁邊吊著一隻碩大的鳥籠,章雨深豢養的那隻禽鳥此時便一聲不吭地呆在裏麵。
“我究竟是誰?你這問題問得實在是好。”章雨深向齊莫走來,那張越來越大的肉團鬼臉也隨之靠近。
齊莫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他聽出來了。
“你的聲音……你的聲音我聽過。你是,你是……玉公公。”
章雨深則忽然放聲大笑:“哈哈哈,我告訴你,我不僅是玉公公,我還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現在這條命,就是我給的!”
“雨深!別說了。”陸婆婆打斷他,“你和我說好的,永遠也不告訴他——”
章雨深伸手一把揪住齊莫的衣領,然後轉頭對陸婆婆說:“姨娘!你別再裝傻了。你看看他,哪裏還有留遲人的影子,也沒有我們章家人的影子,哪家都不像,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陸婆婆蒼老沙啞的嗓音忽然高聲揚起,撕心裂肺地喊道:“雨深!不要再說了!”
齊莫聽得雲裏霧裏,他猛地拍掉章雨深抓著他的右手,大步走到陸婆婆麵前,問:“陸婆婆,你們方才在說什麽?我怎麽一點兒也聽不懂……您不是因為齊汶落水才結識我們的嗎?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聽玉公公方才說的,您就像很早很早就認識我了一般……不會……不會的。”
“豈止是認識。”章雨深冷哼一聲,道,“她是你母親的生母,也就是你的外婆。”
齊莫驚得向後退了一步。
齊莫搖頭:“怎麽可能!陸婆婆之前分明說過,她隻有一個女兒,嫁出去了,她女兒還常常回來看她。”
“哦?”章雨深則裝作十分吃驚的模樣,“那你親眼見過她的女兒嗎?”
齊莫加重了語調,眼中神色慌張:“我、我是沒有見過!可陸婆婆時常會下山,說她的女兒回來省親了,她要去準備飯食。”
“她當然是去看她的女兒了——畢竟山下有一片墓地,她的女兒,也就是你的母親,便埋在那裏。”
“不可能!”齊莫額上青筋暴起,趕緊拉著陸婆婆的手道,“陸婆婆,您說話呀,您快跟他說,您和我的母親沒有關係,您隻是在數年前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無意間救下從上遊漂下的齊汶,所以才結識了我們……”
陸婆婆卻默默不語,為難地回握住齊莫的手,用粗糙幹枯的五根手指拍了拍齊莫的手掌心,過了半響才說:“看來,怕是瞞不住了。”
齊莫頓時如同遭受五雷轟頂一般,全身僵直著愣在那裏。
雖說這是別人的家事,阮嵐還是不禁歎了口氣。
章雨深道:“你難道忘了,當年墜落河穀時,你的弟弟就已經奄奄一息,半隻腳踏入了鬼門關。陸婆婆給你一隻陶魚,讓你放在他身上,無論如何都不能離身,才能保住一命。可是你怎麽讓他送人了?!”
說到陶魚,阮嵐便知道和自己有關。畢竟齊汶當初送了他一隻陶魚,而且這隻陶魚曾救過他兩次,因而阮嵐印象極其深刻。
“我……”齊莫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難道不知道嗎,你所有的村人都是因為隨身攜帶一隻陶魚才能保住性命,是啊,其實他們都已經死了,不——是已快死了,尚存一縷魂魄,須得用這一條陶魚才能勉強苟活於世,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我知道。可我一看見阮嵐,就不知怎麽——”
章雨深發出一聲冷笑:“一看見他,就不知怎麽對他頗有好感,不知怎麽想帶他回來,不知怎麽心裏開始喜歡他,是不是?”
阮嵐聽後,立即向齊莫看去。
章雨深接著道:“一看到他,就忘了自己究竟是誰,就忘了同村的人還有誰,親人一個個都不管不顧了,是不是?!”
齊莫眼神茫然,佇立良久,末了,才點了點頭。
阮嵐瞬間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問:“為什麽?”
章雨深嗤笑一聲:“是我的錯……我當初便不該讓犀塵大人救你。哪怕這數年不讓你出門,讓你老老實實呆在丘芒山耳濡目染留遲風俗,你的骨子裏依然有皇城裏的影子。對了,還有你背上的傷,也越來越嚴重了吧?”
齊莫再次悻悻點頭。
阮嵐當然記得,每次遇見齊莫,齊莫都說自己受了重傷,讓阮嵐幫他擦藥,可那些傷非常嚴重,像是爛進了骨子,一開始阮嵐還以為是被人打的,現在想來又不大可能——畢竟,實在是太過嚴重。
陸婆婆慈祥地安撫著齊莫的臂膀:“自打雨深救你回來的那一日起,你的後背便開始慢慢潰爛,到了現在……依然未見好轉。你一直問我為什麽,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雨深也不知道為什麽。”
章雨深道:“不,姨娘,我已經知道了。”
陸婆婆急切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是因為,救回來的根本不是齊莫!”
“什麽?!”
“那一日……”
那一日,陸姨娘救下了從留遲逃難而來的女婿宣克齊一族,急匆匆地跑過來找他。
陸姨娘是當時少數幾個仍活著的章家族人,因滅族時出門遠遊才逃過一命。所以對於陸姨娘,他很是看重珍惜。
麵對早已奄奄一息的宣克齊族人,他沒有辦法,隻好去找犀塵大人,央求犀塵大人救救他們,他不想宣克齊族人重蹈章家覆轍。
犀塵賞賜給每人一片陶魚,讓他們貼身佩戴,卻對已經沒了氣息的齊莫搖了搖頭:“其他人都尚存一縷魂魄,隻有他魂魄全無,我恐怕救不了他……”
齊莫是陸姨娘的親外孫,陸姨娘定無法接受這個噩耗,思及此,章雨深連忙跪地磕頭道:“求您了犀塵大人,救救他吧。我……我這就答應您之前說的條件,與京城中的那棵青檀結契,從此侍奉您左右,永生永世都甘願做您座下奴仆。”
“好。好。”齊莫聽完非常滿意,哈哈大笑,“若要我救他,就必須要有魂魄附在他身上,可魂魄是地府才有的,別處沒有……讓我想想……嗯,我之前正巧取走了一個人的記憶,可以照著他的記憶捏出一縷魂魄來,勉強續命,隻是——”
“隻是什麽?犀塵大人盡管吩咐。”
“隻是,到時若他不小心長成了你厭惡的模樣,千萬不要怪我啊。”
……
厭惡的模樣。
章雨深現在回想起來,才明白犀塵大人所說的“厭惡的模樣”是指什麽。
這厭惡的模樣,便是京成裏那些王公貴族的醜惡嘴臉!
他快步衝到齊莫麵前,狠狠抓住齊莫的脖子:“難怪,你一直學的是留遲的內功,卻會在不知不覺間使出皇家內功!”
用記憶捏出的魂魄……
章雨深的臉變得愈發詭異:“你是誰!”
“我、我是……”
哪怕被扼製住了喉頸,齊莫也在斷斷續續地思考,自己究竟是誰。
“你幹什麽啊雨深!快放開他!”陸婆婆立刻著急起來,聲音都帶上了哭腔,臉上年邁的褶皺一絲一絲團在一起,她顫顫巍巍地抓著章雨深的手臂道:“快放開齊莫,有話好好說……”
“姨娘,你看清楚了!他根本不是齊莫!”章雨深大吼一聲,接著著一把將陸婆婆揮開,“他是我們的仇人啊姨娘!”
他記得犀塵大人曾經說過,尹輾被竊取記憶之時,便是這般模樣——身穿墨綠衣衫,背後潰爛……
沒料想,他用永生永世的自由向犀塵大人換來的性命,竟隻是暗藏著尹輾記憶的一縷魂魄……
他不甘心!
章雨深將五指迅速收緊,齊莫的眼白便開始向上翻。
“呃……!”齊莫看起來十分痛苦,漲紅了一張臉。
“你去死吧!”章雨深愈加用力。
“雨深——”陸婆婆跌倒在地,仍不忘喊。
阮嵐則道:“不——”
他聽見齊莫唇間慢慢擠出最後兩個字眼。
“阿……嵐……”
隨後,他的頭顱便垂了下來,再無其他動靜。
阮嵐一時不敢相信,心中還在猶疑。
他……齊莫也死了?
齊莫頭頂處漸漸凝聚起一道金光閃閃的霧氣,接著慢慢升空飄遠。
“啊,齊莫,嗚嗚嗚……”陸婆婆抱著齊莫轟然倒下的身體痛哭起來,“你……你怎麽就這麽去了、你怎麽突然死了……”
她仰天大叫,沙啞的聲音喊得更加沙啞嘶咧,臉上是流不盡的淚水:“以後讓我如何對你的娘親交待啊,嗚嗚嗚……齊莫……”
阮嵐看見地上啪嗒啪嗒滴下幾滴水漬。
原來自己竟然哭了。
這時,章雨深卻朝他走來,似乎心中絲毫不覺愧疚。他停在阮嵐麵前,一隻手隨意撣了撣他肩膀上的灰塵,突然開口問了一個十分突兀的問題。
“倘若你與尹輾此番隻有一人能活下來,你會選誰?”
……
而此時的尹輾,已將公主安頓完畢,正與崔泓走在一條田間小路上。天氣十分炎熱,從空中照下的陽光灼熱燙人,但好在兩旁有茂密的大樹遮陰。
忽然有一道金色霧氣快速飄來,包圍籠罩住尹輾的整個身體,隨後迅速消失不見。
崔泓詫異道:“陛下,剛剛那是什麽東西?”
尹輾蹙眉,搖了搖頭:“不知。”
他繼續向前走了一步。
“等等——”
尹輾神色一頓。
“朕好像……記起了許久之前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