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事化了
阮嵐的雙手漸漸顫抖起來,慢慢收緊,握成了拳。
天色已暗,玄墨道長抬手這麽輕輕一揮,帳內燭火便驀然亮起。
靜謐火光在二人眼前跳躍舞動。
阮嵐眉間微斂,臉上最初的震驚已然消退了下去,眼中忽明忽暗,神采辨不清晰,不知心裏是喜是憂。
玄墨道長背靠燭火,地麵上的影子被拉得又細又長。他緩緩道:“在貧道說了這樣一番話以後,公子可曾想過原諒陛下?將以往的種種恩怨糾葛,一筆勾銷?”
阮嵐雙眼朝下掃去,兩扇睫毛垂了下來。看著地上倒影婆娑的樣子,他方才握緊的雙拳忽又鬆開,道:“不。”
道長右手撫著胡子微微一笑:“貧道也知公子心裏多半會這樣想。因而如今知曉了真相,公子隻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可——”阮嵐聞言,便閉上眼搖了搖頭,許久後,臉上才露出稍許自嘲般的笑容,他歎道:“道長所言甚是,晚輩確實考慮不周。”
“嗬……貧道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畢竟好奇乃人之本性,尤其對自身之事,更是想要窮根究底。”
“受教。”
阮嵐心裏頓時複雜萬千起來,他隨手拿起桌上杯盞,將其中茶水一口喝下。
初入口時,苦中帶澀,咽下良久,口中澀意更濃,苦得阮嵐一時間眼前發昏。
忽聽那道長開口說道:“這一盞是貧道從東海帶來的璿草茶,有排毒提神之用。公子所中蠱毒的最後一味解藥,便是它了。”
“解藥?”
阮嵐立即感覺體內血氣上湧,“噗”得一聲,吐出一口黑色濃血來。
“雖說這蠱的作用已失效,但畢竟是外界毒物,還是不要留在體內為好。所幸公子此番隨陛下回來,不然那蠱蟲多半是要永遠跟著公子了。”
阮嵐吐完一口血,果然頓時感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他連忙對著那道長躬身一拜:“多謝道長。晚輩能重見天日,多虧道長杏林聖手相救。”
“不敢不敢,貧道隻是得人錢財,與人消災罷了。陛下不但重金酬謝貧道,還在當初便允了貧道多剖一根龍骨出來。若非那一根龍骨作為酬勞,貧道興許就不來了。”
“多剖,一根?”阮嵐霎時睜大了眼。
玄墨道長清了清嗓子,鄭重解釋道:“龍骨乃世間奇物,增長修行之佳品。須得還在世的人間帝王本人自願獻出其肋骨,生生從肉中剖出才有效用,因而千百年來,根本無人幸得一見龍骨真身。見到如此稀奇之寶,想要收入囊中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阮公子,莫要怪貧道貪心啊……”
阮嵐卻是滿臉的不信,他反駁道:“可我見到陛下時,他完全不像缺了兩根肋骨的樣子,怎會——不會的……”
玄墨道長笑了:“想要看上去和常人一般,這有何難?剔出一根真的人骨,再放回一根假的獸骨以作支撐便是。”
這一次,阮嵐沒有再開口回應,而是沉默下來。
良久,他撣了撣袖口上的血跡。
已經幹了。
“大人,大人在嗎?”帳外傳來張總管的聲音,“陛下有事找您。”
阮嵐聽到後立刻站起了身,道:“那麽,晚輩這便告辭了。”
玄墨道長點頭,兩道仙袖一甩:“天色已晚,公子多加小心,貧道也該歇下了。”
阮嵐轉身掀開帳幕,便看見尹輾與張總管一前一後站在帳外。二人甫一見到他,臉上俱是一驚。
尹輾一個箭步邁上來扶住阮嵐:“你受傷了?”
張總管也道:“大人,您嘴唇上有好多血。”
阮嵐搖頭:“未曾受傷,道長方才將蠱蟲幫我從體內印出,這些隻是毒血而已。”
尹輾眉頭登時舒展開來:“難怪道長在我出宮前和我說,隻要你一回來,便讓你去尋他。”
“勞煩陛下掛心了。”
這時,阮嵐才發現,尹輾一身裝束已變,墨色長袍換成了素裝,身上配飾也被盡數摘下。阮嵐定睛一看,忽道:“陛下你這是在……齋戒?”
“嗯。”尹輾頷首,“若非齋戒,我怎能有借口在這一路上閉門不出,此外,也要多虧雲笙這十幾天裏做戲做得認真,將他們都騙了過去…”
張總管垂首道:“陛下謬讚了。”
阮嵐回憶道:“可我記得,祭天前是要在齋戒宮中齋戒三日,而非在途中齋戒,而且以往祖輩祭天都是去泰山,鮮少來嵩山,為何此番會來嵩山?”
尹輾答:“嵩山離得更遠一些。”
阮嵐想起,尹輾一開始在鬼宅之時,提起此次祭天的地點,好像也這麽和他說過。
——“嵩山離得遠些。”
尹輾接著說道:“若和原來一般是泰山,能去尋你的時間,便少了。”
對方話音剛落,阮嵐立即感到自己的臉上發脹發燙起來。他看著尹輾,心中難免又想起玄墨道長方才和他說的——尹輾已被生生剖出了兩根肋骨。
口中卻依然是:“陛下,你怎麽——此間路程相差上百裏,陛下可知這一路下來,要多耗費多少財力?所經之地,又有多少百姓停業罷農。陛下怎能因一己之私,做下如此勞民傷財之事。”
尹輾早已料到他會這麽說,於是誇大之詞信手拈來:“這一路來,隨行百官因齋戒省下不少口糧,較之以往,還盈餘許多;此外,衛嬪之死,以及之前宮中刺客一案,涉及人員甚廣,難免和朝廷勢力紛爭有瓜葛,保不好便是關乎國家存亡之事,不尋你回來,線索便斷了。這如何是一己之私?”
阮嵐素來機敏於常人,沒被尹輾這一席“關乎國家存亡”的套話繞進去,他義正嚴辭地反駁道:“那陛下也無需親自來尋我,幹脆讓暗衛抓我回京便是。”
“若是暗衛真能抓得住你,我便不用親自出宮去找你了。”
“你……”
阮嵐心想:尹輾這一句話雖讓人心裏不是滋味,但倒是有些道理,畢竟齊莫輕功了得,可以說是來無影去無蹤。隻要有齊莫在身邊,尋常暗衛的確難以近身。
一時間兩人沉默無言,氣氛也驟然變得尷尬起來。
好在張總管很有眼力勁兒,他從手上提起一件衣服,對阮嵐道:“大人,奴才也替您拿來了素袍,大人趕緊穿上吧,等過了明晚就好了。”
由於要去嵩山,若是按照原來計劃的時間出發,便無法在選定的黃道吉日那一日祭天。因此,不但出發之日需提前,就連齋戒日也被尹輾直接改到了在途中進行。
不止皇帝要齋戒,隨行百官與侍從都需齋戒,到明晚為止。
阮嵐一邊換上衣服,一邊問尹輾:“不知我何時能去找衛將軍?”
被人誣陷的感覺實在太為糟糕,他已經迫不及待想去衛將軍麵前澄清事實,為自己洗刷冤屈。
尹輾斂了神,劍眉星目中像是藏進了月光:“我方才已經遣人去尋他,問他何時有空閑。”
“衛將軍如何回複的?”
“今晚。”
阮嵐蹙眉:“那今晚、我——”
尹輾看出他心中慌亂,便伸出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我會在一旁護你。”
……
三人一同走到另一座更為高大寬廣的營帳前。這便是衛隆將軍的住處。
帳前的侍衛一看到尹輾便直直跪地:“參見陛下。”
“衛將軍可在?”
“回陛下,衛將軍說了,如果陛下前來找將軍,可以直接進去。”
尹輾回頭用眼神示意張總管,讓他現在門口候著,然後又對阮嵐說:“隨我進去。”
阮嵐跟著尹輾進了營帳,當即有一盞茶碗向阮嵐這邊快速飛了過來。
尹輾一手接住。
誰知裏麵盛的竟是滾燙的熱水,已經沿著碗邊流了出來。尹輾便立即撒了手,但掌心的皮膚已然被熱水灼傷了。
“怦”得一聲,茶碗碎落在地。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這隻手便是前幾日被鬼宅那一撮毒粉侵蝕受傷的那一隻左手。
“陛下。”阮嵐連忙上前扶住了尹輾的手臂。
“皇上!”衛將軍也跟著叫了起來,他奔至二人麵前,自責道:“都怪老夫!”
尹輾卻收回那隻手,一臉鎮定,道:“隻不過是被樹枝劃破了皮罷了,方才發生什麽了?”
“……”阮嵐在一旁不語。心想:尹輾身為一國之君,若是被衛將軍打傷,按律,這可是要治罪的。可眼下尹輾這般說辭,那麽定是要賣衛將軍一個人情了。
衛將軍一聽,心中便知曉尹輾是想“小事化了”,他便也退了一步,不再對阮嵐喊打喊殺了,隻說:“陛下為何要這般護著他!”
尹輾勸說道:“哎,將軍莫要動怒,此事之間其實大有隱情,朕帶阮嵐前來,便是要與將軍說明其中蹊蹺之處。不然,哪怕是將阮嵐殺了,真正的凶手依然逍遙法外,衛嬪在天之靈也是無法安息啊……”
聽見“衛嬪”二字,衛將軍眉間驀地肅然起來:“如此說來,這小子並不是殺我女兒的凶手?”
尹輾言語間透露著穩重自信,看上去似是對這一定論十拿九穩。他的語氣沉了下來,一字一頓道:“阮嵐並非凶手。”
衛將軍看到皇帝這般保證,心中難免有所鬆動。緊接著,他便打量起站在尹輾身後的阮嵐來。
“既然如此,老臣有事想單獨問他。若他所言真能說服臣,便不會再懷疑他。”
單獨……
尹輾向後望了阮嵐一眼,隻見阮嵐麵色淡定,出聲應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在此說明一下:1、古代皇帝不可能總是去祭天的 2、皇家大場麵出行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從北京到嵩山。隻是劇情需要,而且我這個文又是架空,所以就這麽設定了……求輕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