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君子謙謙
尹輾的針灸還算有點效用,一開始隻能感覺到幾許光亮,現在竟然能感覺到模糊的形狀了。也就是說,雖然看不清楚物品的具體模樣,但依著光線可以看到大致的輪廓。
如果是自己剛剛雙目失明的時候,假如突然有天能看到這些輪廓,一定會激動萬分,可是,已經這麽多年過去,如今雙目有所好轉,他反而不如曾經想象得那般高興。
某天晚上,尹輾照例在阮嵐頭上紮針,阮嵐睜開眼睛,朦朧間看見一個影子在他上方晃動。阮嵐抬手向那個影子摸了摸,果然碰到了尹輾的臉。這下尹輾不動了,拿著針僵著身體,阮嵐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具體摸到的是哪裏,他順著尹輾瘦削的臉骨摸到了高挺的鼻梁,然後又捏了一下,阮嵐笑得意味不明:“這幾年陛下變成什麽樣了?”
尹輾沒說話,反握住了阮嵐摸他的手。
“陛下已是而立之年,想必一如既往的英姿颯爽吧。”
阮嵐收了笑容,而後一言不發。
尹輾將阮嵐的胳膊放下,繼續捏著銀針開始在他頭上紮針。阮嵐合上雙目,過了半響,他說道:“其實陛下無需每日如此操勞,無論罪臣能否看見,都無法重見天日了。”
尹輾手中一頓,隨後又恢複如常,就好像什麽也沒聽見一樣。
阮嵐心中一直抑鬱難平。他無法重見天日,是因為逃不出這座囚禁他的金絲籠。
要說第一次和尹輾之間有什麽親密接觸,那時候阮嵐還是尹成的伴讀。
先皇還在位時,某日丞相五十大壽,相府舉行晚宴,請了全京有錢有勢之人參加。尹成剛被封為太子,俗話說,一人升天,仙及雞犬。阮嵐作為尹成的心腹,自然也就成了眾人追捧敬酒的對象。於是,由於入肚酒水太多,酒宴進行到一半時,阮嵐便暫時離開去解手了。
解完手回來的路上,暈暈乎乎走錯了路,阮嵐正愁找不到路想要詢人,忽然一個高碩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雖然阮嵐喝多了酒,他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對方。畢竟阮嵐從小便跟著尹成求學,而尹成又是這人的同胞兄弟,所以也算是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更何況那是尹成登上皇位前阻礙最大的勁敵,阮嵐也曾在暗中觀察過他多次。
來人正是三皇子尹輾。
尹輾身形高大,氣宇不凡,阮嵐君子謙謙,不擅習武,自然不敵對手。尹輾直視著阮嵐將他逼到了角落,然後把他整個人按在牆上,扣著他的後腦強硬地吻了下來。
阮嵐麵對此情此景手足無措,他一臉驚詫地被尹輾狠狠親了一通,舌頭被翻攪,嘴唇差點被咬破。他想象過很多第一次與尹輾真正交手的場景,卻沒想到真的遇到了會是這樣。
他之前從未聽說過三皇子有什麽斷袖之癖龍陽之好。
等他回過神來,發覺不遠處正站著望向這裏的尹成,而尹輾則緩緩放開了他,嘴角揚起了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等到後來阮嵐才知道這不懷好意究竟是為何意——自那以後尹成開始對他猜忌,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信任於他。軍心不穩的尹成陣營終是不敵後起的尹輾,錯失皇位,死的死,亡的亡。自阮父病死後,尹成陣營中就剩他一人還鎖在這深宮大院,沒了眼睛,也失去了自由。
有的時候他會想,與其成為尹輾的禁臠,還不如像尹成一樣瀟灑地從城樓上一躍而下,也算是解脫了。
成王敗寇,現今大概也就玉公公一人還敬他一聲“阮大人”。
然而他也有牽掛,興許是尹輾還算有點良心沒有趕盡殺絕,健在的阮母被尹輾好好地養在了城東的院子裏。每年尹輾還會陪同阮嵐前去看她。尹輾告訴阮母,阮嵐在皇城裏做官,很忙。
阮母原本就是盲人,且不懂政事,她並不知道兒子也看不見了,早已是個廢人,當不了大官。阮母隻當是自己丈夫犯了大錯,對仍能重用罪人兒子的尹輾感激涕零。阮嵐對尹輾這一舉動感到不屑。好人壞人都讓尹輾做了,說白了還是想留個把柄在手上,怕阮嵐哪天跑了。
既然決定要活下去,阮嵐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帶著母親遠走高飛,在沒有尹輾的世外桃源住下,如果可以,再娶一個不嫌棄他的妻子,生幾個胖娃娃,無憂無慮,再也不參與到朝堂紛爭中來。
但願終有一日能如他所願。
這天清晨,阮嵐是被小石塊給砸醒的。
阮嵐在皇宮裏住了這麽多年,第一次被砸醒。
所以在一開始的時候,阮嵐以為還在做夢,夢見自己幼時和隔壁王副丞相家的孫女玩小石子,你追我打,玩著玩著就抱在一起滾在了地上。
明明是王副相家的孫女先欺負人,到後來先哭的卻也是她,哭著喊著“嵐哥哥欺負人”,然後阮嵐就被家父罰跪在祠堂。
阮嵐尚在夢裏傻笑,忽然又被窗外來的小石子打了一下,這才在夢中想起,不對啊,王丫頭早已長大,在十六歲時遠嫁他鄉,現在已經沒人敢打他了,現在打他的,又是誰?
阮嵐驚醒,坐起身環視周圍,又突然想起,自己早就看不到了。
誰知忽然又被打了一下,一個小石塊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後從空中落入手中,阮嵐皺眉,問:“是誰在外麵?”
窗外傳來小孩咯咯笑的聲音。阮嵐想,這麽飛揚跋扈,看來是哪個小皇子吧。
一想到是尹輾的兒子,阮嵐頓時就不想和對方有再多言語,他扯開被子罩在了頭上,再次躺倒。
窗外那小孩一看這人竟敢不理他,不禁有點生氣,又拾起一塊石子丟了過去:“喂!你是哪裏的奴才?見到本皇子怎麽不下跪?竟還敢睡覺?”
石子無力地掉在了被子上。阮嵐一動不動。
小皇子平常怎會收到這樣的輕視,這下氣不打一出來,直接從窗戶翻了進來,然後直直掉在了阮嵐身上。
阮嵐怦得從床上坐了起來,小皇子沒坐穩,一下摔在了地上。小皇子聽起來也就六七歲,屁股落地覺得疼,聲音頓時帶起了哭腔:“大膽反賊!嗚……竟然謀殺本皇子,還想活命嗎!來人!”
然而小皇子其實是不耐先生嘮叨,偷偷跑出來的,周圍沒帶太監侍女也沒帶侍衛,捉拿“反賊”的護衛自然也不會前來,倒是把在門外打盹的玉公公給叫醒了。
玉公公一個激靈,揉了揉眼睛,趕忙跑進屋,就看到一個身穿皇子服的小孩子四仰八叉地摔在阮嵐床前,而阮嵐則好似什麽也沒發生,張開手臂伸了個懶腰。
玉公公心中大呼不妙,他先把小皇子抱了起來放在了一旁的雕花紅木椅上,然後跑到阮嵐麵前畢恭畢敬地問:“大人,您可要吃些什麽?”
阮嵐點頭:“給我打點熱水來,再泡一盞茶。”
小皇子揉著屁股,看見這麽一幕,氣得一跺腳:“你這太監怎麽回事,沒看到本殿下都受傷了嗎?怎麽還不把他抓起來?難道還要本殿下親自命令你!”
玉公公有些為難,其實按理說這兩個活祖宗哪個都惹不起,但是憑直覺他覺得聽阮嵐的吩咐最能讓他保命。
小皇子還想發脾氣,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小皇子立即噤聲,還急急擺手示意阮嵐和玉公公也不要出聲。
阮嵐感覺到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連聒噪的小皇子也不說話了,就知道有問題。但阮嵐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自然不會開口。
窗外有宮女委屈的聲音:“小玲,殿下這是去哪了啊,要是被娘娘知道了我們弄丟了殿下,豈不是要挨板子……”
叫小玲的宮女附和道:"是呀……唉?這是誰住的屋子,我們要不要進去找找?”
前一個宮女阻止道:“算了,這裏麵住的是那誰。我們還是去別處找吧。”
宮女小玲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那我們就不要在這邊找了,省的沾上什麽晦氣。殿下應該是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兩宮女的聲音漸漸飄遠,阮嵐輕輕咳了一聲。玉公公急忙說道:“大人,您別在意,別聽她們的,她們懂什麽呀……”
小皇子這時終於敢出聲了:“呼……還好她們沒進來,不然本殿下又要回去被先生嘮叨著讀什麽四書五經。”小皇子把頭轉向阮嵐,也不追究阮嵐不敬要把他抓起來了,“你是誰呀?你怎麽瞎了?你怎麽會住在這?小玲小瑾似乎不太喜歡你……”
聽到這一連串的問題,阮嵐笑了,笑聲頗有些無奈:“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要在這兒。”
小皇子一下子就被繞進去了:“你說什麽?”
阮嵐也不答,隻說:“公公,送客吧。”
“是。”玉公公向阮嵐恭敬地鞠了一躬,轉身走向小皇子,躬身道:“殿下,請吧。”
小皇子嘟起了嘴巴,顯然又要發火:“本殿下就是不走!你還想……”
“若是殿下不走,我便要把那兩個宮女請回來了。”
這下那小皇子頓時嚇得大氣不敢喘,嘴巴委屈得撅了出來,臉上霎時窘得通紅。突然他猛地一跺腳,看也沒看玉公公,跑了出去。
玉公公還在想這是哪家的小皇子這麽蠻橫調皮,就聽見阮嵐不緊不慢地說:“公公,我的茶呢?”
玉公公忙道:“奴才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