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她用半生演了一場戲
七葉手持令牌,佩著能讓人放鬆心房的洗塵香,隨便扯了個為公主殿下尋幾名樂師演奏新曲的名目在樂府一待就待了整整兩日。期間,從現今的曾經的宮廷第一樂師到剛入樂府連樂譜都沒能弄明白的新人樂師乃至樂府中的宮奴女婢,一應人等全都見了個遍也沒見到文傑口中的那名樂謠樂師。
正當她開始猜想是不是文傑強行逗留得太久太過虛弱以至於記憶已經不牢靠的時候,在受到樂府氣氛感染無意識地哼出了一首夙夙譜寫的曲子時,卻意外得到了一名已經顯得有些白發蒼蒼的老樂師的青睞,終於在一次和老樂師試探性地交談了一番之後尋到了些眉目,老樂師有些懷念地提起了自己曾經一名名叫阿謠的得意弟子。七葉順著話題往下問時,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細說,隻又歎息著提起一本被稱為《點降曲譜》的樂譜來。
據說此譜乃是千年前某位精通百樂的得道高人所著,一音一調無不精妙至極,是以當這本曲譜經外使交由皇帝,又由皇帝交由樂府處的時候,樂府裏邊的所有樂師都心情激動得久久不能平複。
古譜和現今的譜子雖有極大不同,卻也沒有澆滅樂府樂師心中的火熱,很快,第一首曲子就被譯了出來,並交由到了包括阿謠在內的幾位最能領會樂曲精髓的樂師手中。
那曲子名為《情狂》,寫的是一名凡間女子對一位天神一見傾情,甘願追隨其後為其貢獻終身,最後卻因見到天神和其道侶琴瑟和鳴雙宿雙飛而妒火難消,最後落到因愛癡狂被逐離神域的故事。
那時阿謠還是個十五六歲情竇初開的小丫頭,對情愛的全部體會全來自以往聽過的戲曲和話本評書,對於情之一字雖能勉強體會一二,卻始終無法深解,自然在凡女因愛生妒為愛癡狂的這一段旋律上有些表現不足。
小姑娘心高氣傲,幾番嚐試無果後劍走偏鋒想出了個法子--去真正愛上一位像那位天神一樣的英雄,然後像那名凡女一樣去嫉妒,去癡狂。
再後來……
“再後來,她離開了樂府,我便很少見到她了。”老樂師滿臉唏噓。
“阿謠姑娘她去了哪兒?又發生了何事?”七葉追問道。
“後來的事,便不能再往下說了。”老樂師沉默片刻,告誡七葉道,“要不是看小姑娘你為人沉穩,不像是個會在背後嚼人舌根的人,老夫我今日所說的這番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與你聽得。宮人妄議後宮乃是大忌,這故事,你聽過,便忘了吧。”
英雄,妄議後宮……
這宮中除了皇帝和他的兒子們,誰又敢自認為是英雄,除了皇帝誰的宮裏又敢自稱為後宮?
聽起來樂謠應該是在先前被自己忽略過去的那群宮妃中啊,而且看這老樂師麵有戚戚的模樣,莫不是她的日子過得很不好,相當不受寵?
“這幾日,我已經將樂府中能聽到的曲子都聽了個遍,就連那些未曾在人前演奏過年輕樂師的拿手曲子我都統統聽了一遍,可這鈴鐺的最後一聲卻總是不響,也不知是何故。”七葉有些憂愁地向公主匯報。
文昌公主顯得也很憂愁,自打確認她所期待的賀禮真的需要這鈴鐺響夠七聲七葉才會開始動手為她準備之後,便一直對這鈴鐺很上心,若不是近日都要隨著皇後娘娘她們一道勸慰開解德昌,她肯定要親自前去的。
“我和父皇說一聲,明日你再去各個宮裏看看。”
“是。”
於是接下來兩日,七葉便如願將後宮裏邊大大小小的宮殿院落全逛了個遍,可那樂謠卻仿佛蒸發了一般,半點蹤跡不見。最後,整個皇宮裏邊,就隻剩下最為偏遠僻靜的冷宮和皇帝所在的乾天宮和禦書房這些平日裏後宮妃子輕易進不得的場所了。
從先前在樂府裏邊閑聊時那老樂師麵上的戚戚然之色上來看,在冷宮的可能性無疑要更大一些。
過了某位不受寵的嬪妃清淨的小院,一路向西又行了一段挺遠的距離,遠遠便見到了一處和宮內那些琉璃彩繪朱牆青瓦的建築格格不入的冰冷灰色建築群。
供人行走的小路上落滿了不知打哪兒吹來的樹葉,看起來已經很久沒人打掃過了,一路踩著那些枯萎的雜草走過時,隱隱還能看到蛇鼠穿出來的孔洞。若沒親眼見過絕沒法想象,富麗堂皇的皇宮之內,還有著這樣一個地方。
忽然有淒厲慟哭合著器物摔落的聲響一起傳來,哭聲中仿佛還夾雜著誰清冷刺骨的嘲笑聲。鬧了一陣,未等到七葉走至就已經漸漸低了下去。灰色院落忽然變得無比安靜,仿佛其中根本就沒有半個活物一般,既冰冷,又死寂。
七葉踏入院門中,哼著那首《情狂》朝著那一排一排看起來絲毫無異的屋子走了過去,一直走到了第十九間的時候,終於聽到了些不一樣的動靜,簡陋花窗窗紙上透出來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那人影似乎有些情緒激動,細瘦指尖極用力地抓著窗沿,將窗紙都抓破了一些。
七葉停下腳步,低聲問道:“是阿謠姑娘嗎?”
人影忽然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有些恍惚地低聲喃喃念了一句阿謠,半晌後才微弱著聲音慢慢說道:“已經有很多年沒人叫過我阿謠了。”
“可介意請我進去一坐?”
“隻怕屋內太過濕寒,姑娘呆不久。”
等了許久,門慢慢打開,現出一個身形單薄消瘦的人來。樂謠手扶門扉,麵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生氣,羸弱得好似隨時準備斷氣一般:“還勞煩姑娘幫我一把,扶我進去。”
七葉無言地點了點頭,將樂謠攙扶著走至床榻邊,隻覺得壓在臂上的重量又輕又沉(輕的是久病消瘦,沉的是生氣不足以支撐身體),頓時覺得無比心酸。想著這個當年日夜撫琴不措卻無絲毫疲態的小姑娘,怎麽如今就落成這副模樣了呢。
樂謠堅持不肯躺在床上,坐在床沿上上緩了一會兒,微弱著聲音費勁地說道:“這冷宮裏除了那些按時送來吃穿用度的宮人,平日裏誰都不願靠近,我已經很好多年沒見過生人了,無論姑娘是為何事而來,我都很感激。”
是啊,沒事誰願意來冷宮裏邊呢?
七葉暗自歎息了一聲,起身想給樂謠生個火取暖,四處掃視了一圈,別說炭火了,就連火盆都沒找到一個。
“不介意的話點個燭火吧,至少看起來顯得暖和一些。”樂謠攏了攏依舊濕寒的薄被,自嘲道。
“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嗎?”七葉想了想,問道。
“若是往前些時候倒是還有……如今,卻是不必了。”樂謠笑著微搖了搖頭,在冷宮待了這麽多年,再多的執念也早被磨盡了,如今將死,又哪裏還能生得出來什麽執念。
“姑娘找我是為何事?”
七葉從袖中將從文傑處得的玉佩取出,交至樂謠手中:“我來找你打探洛神花的下落。”
“洛神花……”樂謠盯著玉佩發愣了好長一段時間,卻並沒有直接說出來洛神花的下落,而是問道:“多年不見,文大哥還好嗎?”
“他……”七葉遲疑了一下,道:“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是嗎?”
樂謠聞言顯得有些黯然,想著年少時還曾和他一起玩笑說要活得久一些,最好熬成千年老王八把世間流傳的曲樂全學會,如今卻是一個比一個的短命。
“他知道我在這裏嗎?”
“不知。”
“老師告訴你我在這裏的?”
“沒有,我找遍了宮裏,最後來的這裏。”
“是嗎……”
“……”
“姑娘看起來不像是宮裏人,是為此特地從外邊來的嗎?”樂謠沉默良久,冷不丁地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我還以為,我裝得很像了。”七葉嚇了一跳,幾乎要驚出一身汗來。
“是挺像了,可你不該哼那首曲子,這後宮裏邊已經很久沒人敢提起過這曲子了。”樂謠微斂著眼眸,目光掃過不遠處桌案上一張琴弦盡斷的古舊桐木琴,她終於能夠完美地演奏出來那首曲子,然而琴弦已斷,她的命也終將要斷了。
“不敢提起,不代表就忘了。”七葉掃了一眼那把桐木琴一眼,問道:“要再彈奏一次嗎?”
樂謠微言眼睛一亮,驟然又暗下來:“等不到了。”說罷,兀自閉上雙目,又沉默了良久,才緩緩說道:“你要找的東西,在我族本家,涼國極北的天棄山脈深處。我還沒回去過不知道具體位置,不過,你可先去琅州神音府設法取得一份信物再去,會省事很多……”見七葉沒反應,又繼續道:“若無事,便早些離開吧,眼睜睜看著有人在自己麵前死去不是件有趣的事。”
七葉將頭發割下來幾寸長的幾小束,和斷開的琴弦攆在一起接上,又從身上摸出來一個裝血的竹管,將琴弦放進去蓋好,刻上符文等了片刻,取出,重又裝回了桐木琴上。當樂謠正一句久過一句幽幽地將勸慰七葉離去的話說完的時候,七葉正好按著琴弦,發出了試音的第一聲響。
樂謠聞聲驟然睜開雙眼,淺赤色的雙眸似有火焰燃起,明亮得仿佛回到了十餘年之前,她還在樂府中的時候。她隻覺得已經枯竭的身體裏複又生出了無窮力氣,心火燃燒,身體中冰涼許久的血液像是沸騰了一般,難得在蒼白的肌膚上映出來了些許血色。
這一刻,仿佛連再嚴寒的風雪,都動搖不了她單薄的身體一分了。
她忽然掀開被子,赤足向著琴案奔了過去,指下有清悅琴聲從容響起,開篇的喜悅一如多年前,未曾改變……
曲罷,琴弦複斷,一聲似凡女魂斷神域外的決然突兀響起,桐木琴上忽然飛出來成千上萬隻蝴蝶,它們穿過破損的窗紙,飛過長滿雜草落滿枯葉的小道,飛過簷下懸掛聲音清脆的簷馬,飛過鮮花盛放如春的禦花園,飛過乾天宮前盤龍飛鳳的漢白玉,飛過那所古韻深遠的樂府,應著冷宮第十九間屋子燃起的火光,將最後的絕響,燃在了寒風之中。
皇宮裏再沒有樂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