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她
四百七十六年,在那之後又活了四百七十六年。
這四百七十六年中,她已經近乎完整地經曆了二十三位所謂靈蠱巫師的一生,這是第二十四個,也將會是最後一個。
自仙道沒落之後,她便曾是世間最厲害的巫師,在伶越這個年紀的時候,所取得的成就並不比此時正在堂上的那小姑娘要差,甚至較她還要更好一些。
那些年間,隻要她想,世間上就沒有什麽是她得不到的,或者說沒有什麽是她無法做到的。除了一樣,那便是長生。
巫術裏邊有許多駐顏的術法,隻要花上些功夫,把七老八十滿臉皺紋的老太還返容貌變成一名十七八歲顏若嬌花的少女也並不是件多難的事。
可七老八十的老太到底還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即便她看起來和十七八歲的少女沒什麽兩樣,也改變不了她已經活了七八十歲的事實。壽限一到管她是白發蒼蒼滿臉溝壑的八十歲老太還是青絲如墨麵如玉脂的八十歲老太,都一樣逃不出個死。
被選定為巫師的女童自記事起,在正式學習巫術之前,負責教導她們的巫師便先要教她們許許多多的道理。
因為巫師向來隻修習術法而不修身更不願去修心,所以用起術法來的時候較其他的修道之士便額外多了許許多多的禁忌,總有著許許多多的不可為之事。
無端害人性命不可為,傷人魂魄不可為,搶奪他人壽命不可為,奪人造化不可為,換人命格不可為,修改他人命數不可為……
以上那些不可為之事雖明裏說不可為之,但其實偶爾要求卻也並不那麽嚴苛,隻要操作術法得當且願意付出一定的代價,偶爾偷偷摸摸地做上那麽一做其實也不是什麽太大的事,全看個人巫術的高低強弱和利益得虧罷了。
唯有一樣,雖未明令禁止,卻是無論任何一個巫師無論如何都不會也不願意去嚐試的,這甚至都成了巫師之間不言自明的一項禁忌,那便是違逆天道。
凡人有壽限一百四,命數之內,不管如何續命,都越不過這一個歲數。
這是天道,天道不可違逆。
巫師雖有許多奇妙之處,但因為一不修身二不修心,所以自然還在凡人的範疇之內,既是凡人,便意味著身為一名巫師,哪怕是史無前例的最厲害的一名巫師,都不可能活過一百四十歲。
負責教導新一代巫師的姑姑總說人活一世要的便是活得清楚明白,隻要活明白了,那麽活個幾十歲和活它個一百四十歲,容顏是美或醜,過得是貧窮還是富有,細想起來其實也沒多大分別,因此巫師更應該活得謙卑溫和一些,對容顏和壽限以及別的身外之物不應太過執著。
這是每個尚未真正成為巫師的小女童都被教導過的道理,她自然也知曉。
可她畢竟和她們不一樣。她生來便聰慧過人,自然天然就該驕傲,而即便成了一名巫師也依然如此出色如此與眾不同,她又憑何不能自大?
既然她理所應當地該驕傲自大,自然便不可像那些庸人一般碌碌無為。若說天道不可違,沒試著去違逆,又怎知它真的不可違逆?
她當然是要去試上一試的。
於是她花了五年的時間研究出來了一個可以無限替人續命的巫術,又花費了十三年的時間將施展巫術所需的材料準備齊全,然後花了一年半的時間設立了一個較之以往任何一個祭壇都要莊重上百倍不止的祭壇。
為了以防萬一,從祭壇的選址,到搭建祭壇所用的木料,甚至香爐,爐灰,香爐裏邊用來祭拜巫靈的香,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祭壇邊上一棵小小植物的選種種植和最終的擺放,都經過了她嚴格的把控,務必做到吹毛求疵萬無一失。
開壇的那天夜色很好,銀白色的月光灑在祭壇之上,就好像給整個祭壇都鍍上了一層銀輝,整個祭壇看起來就如同被籠罩在一片神輝之中,顯得無比的莊嚴聖潔。
那副景象真的很美,怎麽看都不該和失敗這個詞沾上半點關係。
然而她還是失敗了,就在巫術施展成功的那一刻。
失敗得如此的突如其來,又如此的理所當然。
幾乎就是轉瞬之間,天上皎潔的明月便消失了蹤跡,天地驀然暗了下來,如同被沉浸在了一碗濃稠的墨汁中,夜色暗得連自己都無法看清楚分毫。
無法瞧見清楚的蒼穹之中,似有雷光正要醒來。
在還年幼的時候,她曾請教過姑姑關於天劫的問題,疑惑於為何上蒼懲戒生靈的時候總愛用天雷。當時姑姑回答說是因為天雷聲勢驚人,在懲罰膽敢觸犯天道之人的同時,又能令人引以為戒,能使人察覺自身之渺小從而愈發的敬畏天道。
姑姑回答她的疑惑的時候總是很容易就牽扯到天道之上,她雖隱隱約約能夠理解,但其實卻一直都不是很明白所謂天道具體是何物,為何非得遵循不可。
在黑暗被雷光劃破的那一刻,她還是沒弄明白天道到底是什麽,但她卻分明地明白了為何非得遵循不可的理由。
慘白的雷光映照在祭壇之上,就好像一座高達萬丈的雪峰壓在了她身上,令她生出來一陣的絕望。她才知道,原來自詡強大的自己在所謂的天道麵前,竟如此的渺小,渺小到不堪一擊。
她和天道之間有無窮距離,她傾盡所有智慧和財力才得以施展出來的違逆可悲得就像一個殘酷的笑話。
她沒去抵抗,因為明白抵抗無用。
她也不後悔,隻是對這樣一個無法抵抗的結局感到不甘心。
並不是沒有過長生不老的人,既然有這樣的人存在過,又為何不能算上她一個?
說到底,還是因為她太過弱小了,或者說需要借助巫靈之力才得以成功施展出來巫術的巫師太過弱小了。
借來的力量再如何強大,終究不是自己的。
這是後來她活下來之後,花了好長時間才想明白的道理。
她沒死,就在天雷即將落到她身上的千鈞一發之際,年過期頤早不問世事多年的姑姑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用巫術替下了她。
雷光刺眼,灼疼了她的眼睛,她就站在與姑姑相隔一步之遙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天雷打在了姑姑的身上將姑姑的身體打成了一堆灰燼。
她清楚地看到姑姑的魂魄似要飄散一般地站在灰燼之上,姑姑的身後的上方突然出現了一個幽黑的小點,小點在濃如稠墨的夜色之中顯得如此的清晰,忽然有成千上萬隻手萬分詭異地從小點中伸出來,爭先恐後地抓到了姑姑的身上。在半聲淒厲的叫喊中,把姑姑撕成了數萬片,又抓著碎片退回到了小點之內。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得太快,快得她連姑姑最後的神情都沒看清,一切便都已經結束了。
就如突然地出現一般,小點複又突兀地消失了蹤跡。
轉瞬之間,夜色又變回了先前最開始的時候的月涼如水,美好得不似在人間。
除了再沒有了不知躲藏在何處的姑姑的身影,一切看起來沒有半點變化。
她在祭壇中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香火燃盡,夕顏花開又落,圓月變成了眉梢一般的彎月,才終於想明白了自己失敗的緣由。
離開祭壇之後她便一路北上,在一處繁華的大城之中尋了個鬧中取靜的住處住了下來,一心研究著如何能夠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從此再沒回過百越族。
此後再沒有半點關於她的傳聞,巫師之間都傳說她已經死了,死在了天譴之下。
後來又過了幾十年,莫莫爾珂家的人無意中發現了她,再後來莫莫爾珂家的家主尋法無門來請求她幫其改進靈蠱的煉製方子。礙於姑姑的麵子,她並沒有拒絕。
不曾想,在研究靈蠱巫的途中,竟叫她發現了這靈蠱的另一種用途。
在利用三隻虛弱將死的精怪試驗了幾次之後,她終於成功地研製出來了將人的生魂寄身於蠱中並將其偽裝成靈蠱的法子,隻要照著認主靈蠱蠱靈的最後一步不那麽嚴苛地認個主,人的生魂便可受到蠱主人性命和魂魄的雙重供養,得以在蠱主人的身上繼續活下去。
遺憾的是,這來一來蠱主人的壽命便被折上了幾折,成了名副其實的短命鬼。
好在莫莫爾珂家當時的家主是個白癡,她不過給了他一張看似很行得通實則根本行不通的方子,然後略將尋一位強大的巫師的魂靈用來替代靈蠱原來的煉製方法煉製而成的蠱靈的法子不小心地透露了一下,他便不負所望地將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此後她便成了莫莫爾珂家的蠱靈,活在了莫莫爾珂家每一代靈蠱巫師的體內。
自壽限將至之後,她又多活了四百七十六年。
這四百七十六年中,除了對如何複生修習大道有所感悟之外,她最大的收獲便是知道了白癡這種能力果然也是會遺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