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冥冥之中有連接
夜已深。
墨漣躺在床上，想著白日裏七葉那句將要說出卻又被他硬生生給堵了回去最終沒能夠說出來的話，覺得被車馬顛了數日的身骨有些疲累不堪，卻全無半點睡意。
和七葉一起相處了這些時日，墨漣日日都看著她，想著她，總容易看出許多習慣來。
於是她睫毛一動，臉上表情稍有變化，墨漣便知曉她想要說出來多麽傷人多麽決然的話。
但有些話不說還好，盡管可以裝作不知道，他們就也還能像以往一樣相處，但若是說了出來，便再沒有挽回的可能。
尤其是似她這樣堅決的人，有些話一旦說出口更是一定會說到做到，那不是他所希望的，所以在她沒開口之前他便將她打算說的話全然給擋了回去。
他想要在她身邊，並不是僅此而已，但在無法再向前走一步的時候，將自己的情感和欲望隱忍起來一些，比起來退後去到和旁人同樣的境地中，算起來也並不是一件多為難的事。
他從前沒見過她這樣的人，時而強大到無人可擋令人心生敬畏，時而卻又柔弱到令人心生憐惜，仿佛同時站在了生與死的兩端之上，最強大的時候最柔弱，最柔弱的時候偏生卻又強大到無以複加，很有一種在風雨中飄搖卻屢屢能抵抗過去每每一抵抗過去卻又立馬迎來第二波風浪的辛酸之感。
他多想要幫幫她，她卻一道線便將世人和自己劃成了兩麵。
每每他覺得他已經站到線那邊站到她的身邊了，下一刻，她卻又重新畫了一道線，再次將他和他所在的世界從她的世界之間給分隔了開來，無止無盡的，仿若從來就沒個盡頭，他也就一直沒能留在屬於她的那一邊。
即便他一直停留在她身邊，停留在了她的眼裏，哪怕停留在了她的心上，她也沒想過要讓他過去她的世界那邊。
思及此，墨漣有些煩躁地翻了個身，覺得思緒有些煩亂，空氣好生煩悶，身遭更好似少了些樹林的氣息。似那種經過一場大雨衝刷，而後又吹了兩日風曬了半天日頭的樹林氣息。可以是梅林，桃林，杏林，海棠林，鳳尾桐林，宮淩樹林，甚至隻是普通的隨處可見的綠木聚成的樹林或者是廣袤無邊森林的氣息，就好像這些日子一直縈繞在他鼻尖的自七葉身上傳來的氣息。
又想起來自雪山偶遇之後，自己還是頭一次離她離得這麽遠，便覺得很不習慣，看不見她睡在邊上時微微皺起的眉心，望不見她嘴角邊掛著的兩分笑意，於是愈發的睡不著，愈發的想她。
想著今夜銀柃那個小混賬多半會睡在她邊上和她說著無聊的閑話，想著她和那小混賬一起時柔順幹淨的眉眼和溫和可人的溫婉麵容，不由得就覺得有些嫉妒，於是更加煩躁。
他身為堂堂天玄門門主，這一生多是別人嫉妒他，會嫉妒一個人還是頭一回，尤其那人看起來還是個小娃娃，雖然他覺得那小娃娃並不像是尋常的小娃娃，而她似乎也真的將那小娃娃當成小娃娃，他依然覺得這件事很不合適。
也許喜歡總是很沒道理的事，就像他們之前見了幾麵，她最好看的時候，他欣賞她，想要去探究她，憐惜她，卻未曾想過要喜歡她。結果遇上了她最不好看的樣子的時候，他卻偏偏被她的堅韌倔強深深吸引住了。而後他很快又覺得她微怒的樣子很可愛，發現她裝腔作勢色厲內荏的樣子很有趣，覺得她專注認真的樣子好生迷人，嫌藥苦難喝偷偷把藥膳倒掉被他發現時心虛卻死活不肯承認硬是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很好玩，睡迷糊時無意識攥著他的衣角不放的舉止簡直能讓他一顆心沉淪上好幾百回，又覺得她睡夢時偶爾由眉間流露出來的痛苦和困惑令人心生憐惜。即便她偶爾顯得殘忍薄情的時候他也隻是覺得很無奈，沒辦法覺得她有半點不好。
墨漣想著往日裏他們之間的關係拉進之後她那些含糊不清的處理，想著那些被她刻意糊弄過去的問題，想到她一顆心不知何時才能夠向他徹底敞開，好多事情都沒辦法著急隻能由著她慢慢來，覺得今夜注定要是一個無眠的夜晚，無奈地歎了口氣，從床上爬了起來。
盤腿，調息，運行真氣。
那些繁雜的思緒很快就由著這三個動作的完成消散了個一幹二淨。
片刻後，有淡淡的黑氣從他身上冒出來，黑氣看起來很濃稠卻又帶著一股清透之感，如流水般湧動著，並未向天地之間擴散。輕柔地籠罩在他的身遭，就好像是給他蓋上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色紗衣，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顯得無比的鬼魅妖異，恍如魔神降臨。
一朵銀白色的火焰百無聊賴地自墨漣體內飄了出來，很快又歡快地落在了流動的黑色紗衣之上，如孩童一般地玩鬧著，變換著形狀。時而像是隨風飛舞的銀白色梅花，時而又像是振翅低飛的白色雀鳥，時而又恢複成火焰無形的模樣輕輕搖擺，時而聚起，時而散開，無拘無束的，顯得有些調皮。
那日，梅樹的本命精元化為銀白色火焰散開落在滋養了它上千年的梅林之中化為了豐厚的養分和本源，火焰最終剩下了一道，被七葉一分為二，將其中的一半給了墨漣，被其吞入了腹中。
自那過後，墨漣便一直沒去管那道銀白色火焰，但並不意味著那道火焰便全然被他無視，事實上沒事的時候他一直暗自留意著這道火焰。
七葉說這道火焰對他有些用處，於是墨漣想也不想地便信了，但因為她沒說具體有何用處，那這個用處自然便得他自己去發掘。
於是他很自然地發現隨著銀白火焰在他丹田安家之後，體內那些略顯得有些躁動的氣息便漸漸變得平和了下來。自數月前走火入魔之後他便很注意收斂起來體內的魔氣不讓其泄露出來絲毫，但如今即便他已經沒去壓製，它們也不再逮著機會就想往外跑去同化周遭的氣息。
看起來，確實是挺有用的樣子，而且似乎還不止有這些個用處。
墨漣微閉雙眸，仔細留意著不遠處的樹林傳來的聲音，冥冥覺得好像是聽到了樹的呼吸聲，很輕微的、有些散亂的呼吸聲。
在墨漣注意到了它們的時候，它們好像也注意到了他這邊，它們的呼吸開始慢慢地向著這邊的這道火焰靠攏，很多棵樹的呼吸聲漸漸地混雜在一起慢慢地變為了極為清晰的聲響。聲響之中開始傳來一些並不算得太過分明的情緒，單個的情緒淺淡得放在人的身上根本不足以改變一個人平靜的麵容分毫，但千百棵樹木的同種情緒混在一道，卻變得異常明顯起來。
於是墨漣很明顯地感受到了不遠處的那片樹林對於正飄蕩在他身前的這道銀白色火焰的濃濃好奇和淡淡的敬意，然後感覺到一股平和清淡卻充滿著無限生機的氣息朝著這邊湧了過來，那道銀白色的火焰似乎變得壯大了一點。
銀白色火焰隨著吹來的無形微風輕搖了一搖，似是覺得有些滿意地繞著墨漣身遭轉了幾圈，忽然飄至墨漣頭頂，一閃，便由墨漣的頭頂緩緩降至了丹田處，停在了黑色的氣海上方，變成了一朵小小的銀白色梅花，輕輕地在氣海之中飄蕩著，宛如水中的落花，有生命的落花。
隨著銀白色的火焰沒入頭頂之中，緩慢地降至丹田的時候，墨漣覺得，它也開始慢慢地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它非血非肉亦不像是骨骼，就好像頭上的青絲一般，也隻像青絲，並非不可或缺，但也絕不會輕易舍棄。
霎那間，墨漣覺得世界好像變得有些不同了，尤其自己的感知變得更加細膩了一些，周遭的空氣變得很可親，好像還感知到了周圍的很多植物的氣息，有些強，有些弱，但強與弱之間的分界並不顯得很明顯。除了其中的一棵樹，撐著冠葉蓋在穹頂上方的那棵參天巨樹，以及離得同樣遙遠的葙涼城中分成了萬餘個小團卻依然依著某種方式緊緊連結在一起的與他體內火焰同源的某個光團。
墨漣有些震驚地摸了摸小腹，不可置信地望向七葉所在的方位，門扉擋住他的視線，院牆擋著門扉，近千丈高的山體又將院牆和葙涼城生生分隔了開來。明明什麽都看不到，但他卻分明地能夠感知到她，或者準確些來說，是感知得到那些停在她身周或者體內的蝴蝶。
“確實是挺有用的東西。”
墨漣略微一想，想明白後不由心情大好。麵帶著深邃笑意站起身抱起來從那片梅林中帶回來的那些酒壇子，慢悠悠地出了卷雲閣，朝著邊上的樹林走了過去。
葙涼城中，七葉手執著剪刀將燭芯剪去了一截，有些困惑地抬頭朝著天玄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將剪刀放下，又拿起來了一株優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