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深山道觀(2)
七葉跟著小道士在道觀中隨處轉著,走到一個神壇邊上。神壇之上正燃著香客們留下的燭火,幾棵一成年男子方可勉強可環抱的銀杉圍著微弱的火光於微風之中輕輕搖曳著,自有一番奇特的韻味。
七葉看到此情景,眼睛一亮,指著它們問道:“栽在這兒的幾棵銀杉樹,是有什麽特別的寓意嗎?”
“這是祖師爺當年開山的時候親手栽下的,很是得祖師爺的喜愛。後來祖師爺仙逝,觀中就將它保留了下來,一直精心養護著。因種在神壇的旁邊整日受到香火的熏染,香客們也就當它們為神木一般的供著,時不時還有人來求求姻緣保保平安,百多年下來,倒也積了不少的香客。”小道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七葉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一言不發地跟著小道士走著,直到小道士把她領回了清風道長給她所留的靜室又離開之後,她才又悄悄地回到了神壇邊上。
受了這麽長時間香火熏染的樹,用來作雕刻神像的木材倒是再合適不過了。可她若是這麽不由分說地就把這銀杉給砍了,這觀中的人大概是得要來找她來拚命的。
七葉仔細思索了一番,覺得這樣很是不妥,便抬起頭來輕聲問道:“你們有誰願意成為製作神像的木材自覺枯萎的嗎?我想給道觀做一座神像,需要棵像你們一樣的木材。如果你們當中有誰同意的話,便將除了作為雕刻神像必要的樹心之外的枝葉都舍棄了吧。”
神壇旁的幾棵銀杉樹的擺動停滯了一下,一陣奇妙的氛圍彌漫開來,像是在思索一般,一段時間之後,其中的一棵銀杉樹終於脫落下來許多枯黃的枝葉。
“是你啊。”七葉走至生長得最高大的那棵銀杉樹下,撫摸著它的枝幹,輕聲說道,“多謝了,我過幾天後才會再來,你慢慢凋零就好,可別枯萎得太快,讓道長們把你砍了。”
銀杉樹擺動了一下枝葉,像是在回應她說的話。
清晨,天還未破曉,就已經有香客提著貢品爭先恐後地從山門之外直直湧進了大殿之中,一臉虔誠地跪拜了起來。
“這些人,難不成是一直睡在山門之外的樹林之中好搶著來燒頭香的?”
七葉坐在神像旁,微倚著柱子,看得目瞪口呆。她知曉這座道觀香火旺盛,可卻未曾想過,香客們為了燒得頭香,已經瘋狂到了這個地步。
殿中來往的香客眾多,七葉沒空一個個凝神察看,於是連夜趕著粗略地做了一些洗塵香,將其點燃混在了屋簷上掛著的塔香之中,在洗塵香和這座道觀供奉的神靈向來有求必應的傳言的雙重作用之下,香客們往日裏掩藏著的欲望被一覽無遺。
都說愛欲憎所有的情緒都不過是種欲望,而欲望皆由心而起,一念而生,一念而亡。
七葉在殿中一動不動地坐了兩天,也沒想明白要怎樣做才能去轉變眾人的一時之念。
要做出來一座能夠轉變一個人的神像容易,要做出來一百座能轉變一百個人的雕像也容易,但要做出來一座能轉變一百個性格觀念各異的人的雕像,便真的有些困難了。更何況,她要做的這雕像需要轉變的人數還不知比一百多了多少千萬倍。
七葉向來不願關心別人的事情,也沒想過要解救天下蒼生,她想要解救的不過清風道長一人罷了,若不是因為這是她的使命,她其實連清風道長都不會想要解救的。七葉其實不是很明白清風道長為什麽要這麽執著於點化眾生,在她看來清靜無為其實也未必不可,自己都還顧不好,卻還要想著他人,多少顯得有些為難自己。
七葉為難自己,是因為逼不得已,而別人為了無關的他人為難自己,卻總讓她覺得有些滑稽可笑。
而她現在卻要為了這樣一個滑稽可笑的人來為難她自己,多少又讓她覺得有些無奈。
“施主在此靜坐了許久,可是有何想不通之處?”住持講完手中的經書之後見七葉依舊倚坐在神像旁邊,露出麵具之外的神情似乎還有些無奈,便一臉慈和地問道。
七葉看著住持,微微挺直了腰背,語氣恭敬地問道:“住持可知這無時無刻不在劇烈變動著,可無論如何變動,卻又始終不變的東西是為何物?”
住持笑著指向大殿之外遠處的雲,又指指自己的心:“是雲。雲因風動,風卻隨心起。”
七葉愣了一下,陷入了沉默之中。
無論是行走於天地之間的風亦或是飄於天空之中的雲,確實都是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沒錯,可這些都是沒有生命的。除了像八尺鏡這樣特殊的仙器,哪怕隻有一瞬間,她也從來沒有在非生靈之物上親眼見到過它們曲線,更何況她想要的那七根線還是既變化卻又始終未變的獨特的變幻之線。
她能悟出來初心不變的寓意,觀察了兩天人心欲望,也已經能夠隱隱能夠看到一些本質了,可是要如何才能讓不動的神像在人的感知中變得瞬息萬變呢?
七葉晃了晃顯得有些昏沉的腦袋,打算先嚐試一下先找到雲的曲線。於是站起身朝著大殿的後方走了出去,撿起來一根樹枝仰頭凝望天空,嚐試著按著它的樣子把線畫出來。雖然一開始的時候失敗了幾百次,可好在後麵的線確實是能夠毫無偏差地還原那一刻的雲原本的樣子了,可惜的是即便畫出來了,也不過是雲萬變的形態中的一個罷了,不過代表了瞬間的形態,並無法通過如此簡單的七根線來推測它一生的消亡,即便把整個地麵都畫滿了,七葉也沒能找出什麽端倪來。
天將破曉,新一輪的香客已經迫不及待的湧進了大殿中爭先恐後地燃香跪拜起來。七轉輪回燈還在一旁閃爍不休,赤紅火光映照之下的地麵像被染上了一層鮮血,地上七根一組的曲線像極了照片中的影像,寫畫了生靈生著那一瞬的時刻,卻又從未真正作為生靈而存在過。
七葉的目光隨著地麵上的上千組曲線一組一組無比仔細地凝望過去,忽然忍不住眉頭一皺。大概是仰頭觀察雲層的時候太過專注了,不自覺之間竟將三組曲線畫到了同一個位置上,曲線全糾結成了一團,已經分不清哪七根線為一組,顯得有些淩亂不堪。
看來是餓暈了,居然犯下了這麽低級的錯誤。七葉默默地從袖袋中掏出僅剩的兩顆糖,剝開糖紙往嘴裏扔了進去,查看了一會兒,發現這三組曲線已經再無可能分開,正欲將目光從那團糾結在一起的線上移開時,卻忽然看著那十數根顯得不是那麽淩亂的曲線一愣,突然就朝著那團曲線飛速衝了過去。
手握的樹枝劃過泥土之中,又往那一團亂糟糟的曲線上加入七條彎曲著深淺不一的線條,線團變得更加複雜淩亂,然七葉卻像仍不滿足一般,一組一組地往上加了進去,直至把地麵上畫著的曲線全部都添加了進去,才滿意地停下手來,拎著七轉輪回燈朝著暫住的靜室走了回去。
回到靜室中,往床上一倒,就死死地睡了過去,一直到了傍晚,才饑腸轆轆地醒了過來。
天尚早,香客們還未完全歸去,道長們也依舊還在忙碌著,七葉用過小道士送到靜室中的晚膳,悄悄繞到了神壇附近,查看了一番後,便悄悄地離開道觀回到了三天前小憩的森林中。
梳洗換衣,將身上沾上的香燭氣味全數除去,又將觀察了一夜雲才得出的變幻之線畫在了畫本之上,將製作雕像的曲線和變幻之線結合著研究了一番,試著在腦海中雕刻了一遍,發現並無什麽遺漏之後才終於放下了心來。休息了一會兒後,看了眼夜空,將全套的刻刀固定在了腰後,以一副和先前無異的裝扮回到了道觀中,直接去往了神壇。
經過三天的自發凋零,銀杉樹已經剩下了一個光禿禿的樹幹,新落在地上的樹枝卻如同經年的木柴一般顯得有些腐壞。幾名小道士正拾著樹枝,見七葉走近,朝著她微行了個禮,又繼續低頭忙活起來。
七葉回了禮,指著已經剩下一個樹幹的銀杉問道:“幾位道長,不知這棵銀杉樹你們打算如何處理?”
一名小道士恭敬回道:“青雲師叔說了,這銀杉得了病活不成了,怕別的樹也染上,便讓我們將它砍了來做柴火。”
七葉語氣誠懇地懇求道:“這麽大的樹,做柴火未免有些浪費了,不知幾位道長能不能將它讓於我?”
幾名小道士交頭接耳了一陣,轉頭向七葉問道:“不知施主要此銀杉樹是作何用?”
七葉平靜回答:“雕刻用。”
幾名小道士又交頭接耳了一番,朝著七葉點了點頭:“既然施主需要,這銀杉便給施主了。”
七葉朝著他們拱了拱手:“多謝。”
其中的一位小道士看了一眼銀杉樹粗大的樹幹,提議:“今日天色已晚,若施主不急著要用的話,我們明日再來幫施主運送吧。”
“不必麻煩了,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搬動。”七葉說著,從腰後取出一把被折了兩折寬約寸許的黑刀,扣動機關將其變成了一把三尺餘長的斬刀模樣,朝著銀杉的根部揮了兩下,輕輕一推銀杉便倒了下去。“謝過道長了。”七葉道了聲謝,又往銀杉樹幹上揮了兩刀,抬起比她還長出一個手臂的一截樹幹的一頭,在小道士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朝著清風道長所住的院子中拖了過去。
“施主這是……?”
七葉將銀杉木拖進靜室的時候清風道長正好從院外走了進來,看到七葉的動作,一臉的驚訝和疑惑。
“道長來得正好,”七葉停下來對他說道,“我需要在房中獨自做些事情,還請道長通告一聲,不要讓人來打擾。”她說完,便迫不及待關上了門。
清風道長看了一眼屋內透出的紅光,若有所思。
“開始了。”
七葉靜坐了片刻後,睜開眼睛將一套刻刀由大至小地都擺在了桌子上,口中喃喃的低語像是對自己說的,又好像是說給銀杉木聽的。
近三尺長的黑刀迅速揮動著削出神像的輪廓,剩下的六把刻刀依次在七葉的手中轉動著,一層層的照著她腦海中固定著點變幻的曲線仔細雕琢。
刻刀落下又收起,七葉看著逐漸完成的神像,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意,眼睛明亮得如同黑夜裏的星光。當最後一刀落下,神像像是獲得了生機一般隱隱透出來讓人心境通明的光輝,然他的麵容身形卻變得異常模糊起來,教人既看到真切又看得模糊。像是天地伊始,還身在混沌之中,一切都是最自然純樸的存在。
七轉輪回燈火光漸弱,七葉收好刻刀,拎起燈開門走至清風道長的房門外輕叩了幾下門扉。
清風道長被叩門聲驚醒,看到門外火紅的燈光,心中一喜,道了句“請施主稍等片刻”之後就匆匆起身穿衣,然當他開門的時候,先前還在的燈光卻驟然消失不見,門外也同樣變得空無一人。
清風道長驚了一驚,走出房門幾步,左右看了幾眼,沒發現有任何人,卻見七葉所住的靜室正開著門。走到門外喊了幾聲,半響後沒發現裏麵有動靜,便轉身回房中拿來了一盞油燈,當他捧著油燈走進靜室之中,目光落在神像之上,忽然像失去魂魄一般呆愣住了。
“原來貧道的執念太過了。”
許久之後清風道長忽然釋然一笑,對著院牆外的樹林鞠了一躬:“多謝施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