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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感激(下)

  一停人中倒有三四位是家中常來常往的。擔心被認了出來,隻好跪在了離花徑有些距離的黃葉堆裏,將頭深深的低了下去。那兩天雨水不斷,黃葉堆早已是滿帶泥濘。泥水很快就從印藍粗布的衣裙外滲了進去。


  一行人薰香習習,穿著木屐,身邊簇擁著的丫鬟打著傘,嫋嫋婷婷的走了過去。


  遠遠聽見一位小姐細聲細氣的說:“你公主嫂嫂府上為何要讓人掃走黃葉,'碧雲天,黃葉地',何其有意境呢!留著不是更有秋意嗎?”


  房七小姐是姨娘所出,兩年前養在了老夫人跟前,方才能出入公主府。平日最怕別人瞧她不起。聞言覺得丟了臉麵,便回答道:“公主不是忙著陪伴太後和曲太妃麽,哪裏會看見這樣的小事。多半都是下人們愚不可及、自作主張罷了。你是閨閣千金、脂粉才子,何必與傻子們論短長?”


  一行人說笑著去得遠了。後麵的話語已不可聞。


  我木然跪在雨中。心痛難耐,淚水早已淌了出來,又混著雨水流下下顎,滴在泥濘的黃葉上。


  良久,我仰頭看著千絲萬縷的雨線,拿袖子拭淨了眼淚。起身去了廚房。


  “咯吱??”我又踏上了一片枯葉,扭頭朝湛露道:“昔年西施在吳宮有響屐廊,如果踩踏落葉起舞,大概也能頗有相通之處。”


  湛露和連娣兒都笑:“夫人真是另辟蹊徑,好巧的心思!”


  好巧的心思麽,我抿著唇也笑了,帶動耳邊的碧璽石耳墜子輕輕搖動,挨在腮邊有幾點涼意。


  在公主府做灑掃清潔一年有餘,十四歲的我依然出落的越發美麗。公主府的侍衛們在二門外換班時總會朝院子裏的花徑上多看上一看,外院管事們偶然進正院回話遇見了,喉頭便莫名滾動幾下,多盯上兩眼才繼續腳下的步子。便是內院才留頭的小子們沒事也愛在我灑掃的地方打個轉。經常故意踢飛我掃攏的雜物,然後怪叫著、互相推搡著跑開了。


  這些倒也罷了。


  剛滿了十五歲那年的二月裏,永嘉公主的房駙馬爺得了庶長子。因夫妻倆到了三十出頭才得了兒子,雖說隻是駙馬收的通房秦氏所出,府裏依然張燈結彩,大宴賓客。


  不少平日裏連公主府角門都進不了的人也跟著進進出出了幾日。


  那天也是這樣的好晴天,剛抬了姨娘的秦氏找了她娘家兄弟秦二進府,在駙馬麵前討了個內院采買的差事。


  姐弟兩人春風得意的說笑著從我麵前經過。我依著規矩停了掃帚,垂手立在道路旁,讓著他二人並丫頭婆子們通過。


  可秦氏的弟弟斜眼瞧著了我。當下便過來將我拉扯到了秦姨娘麵前。


  呲著牙說:“姐啊,把這個丫頭賞了兄弟吧。你兄弟屋裏的婆娘還缺個小的伺候呢!說出去也是你弟妹,在家做活或是來府上出入的,若是沒個標致的小的在後麵跟著,也落了駙馬長子他親娘的臉麵不是!”


  秦姨娘烏亮的眼睛把我上下一打量,“府裏居然躲著這麽個狐媚子,哪天萬一讓駙馬看見可怎麽好!你帶走倒是應當的。隻是這丫頭是正院的,雖然隻是個沒等級的粗使丫鬟,我還是得跟正院管事媽媽說上一聲。你且等上幾日。”


  秦姨娘兄弟聽了,就撒嬌撒癡:“兄弟我也不瞞你,前幾日大外甥辦滿月酒,我就瞧上這妮子了!這都憋好幾天了。你也不怕火大了,憋壞了你兄弟。”


  一邊說一邊用鉗著我手腕的手朝我袖子裏滑。


  我頓時羞極,咬牙死命掙開他手,跪在了地上,仰頭對秦姨娘道:“姨娘明鑒。婢子一直在灑掃上,從不進內院。對駙馬爺也絕沒那心思。求姨娘讓婢子在府裏待著吧。”


  秦姨娘聽了便惱了,“怎麽著,瞧不上我兄弟麽?那還真就是你了。”說完對身後跟著的丫鬟說道,“把你耳墜子取下來。回頭我再賞一副金的給你。”


  我抬頭看去,在場的人不是幸災樂禍,就是不願得罪了風頭正勁的秦姨娘,避開了我求助的目光。


  秦姨娘將那丫鬟現取下來的耳墜子丟在我麵前的地上,“喏,這就算是定下你了。”


  說完拉著她兄弟出了二門,好遠還能聽見他們姐弟肆無忌憚的笑聲。


  我無力的跪坐在地,那副舊的銀質樹葉耳墜在陽光下閃著嘲弄的光。


  赤芙聞訊趕來,我再忍不住,撲在她懷裏嚎啕大哭,聲嘶力竭。赤芙亦陪著落淚。末了,用力拉了我起身,奔到了內院大廚房,跪在了陳嬤嬤麵前。


  陳嬤嬤是公主的陪房,做著內院大廚房的管事媽媽,二女兒喜順是公主麵前的大丫鬟,故此十分得臉。


  她見赤芙拉了我跪在那裏,也不主動問什麽,一邊朝嘴裏丟著炒花生粒,一邊隻管瞅著我們二人。


  赤芙開口道,“求嬤嬤發發慈悲,將我這小妹子調到大廚房來吧。”


  陳嬤嬤聞言半眯縫了眼睛,極受用的用力嚼著花生粒,並不答話。


  赤芙從貼身的夾衣裏掏出包著些碎銀子的荷包遞了過去:“嬤嬤,這是我與這個妹子的一點兒心意。做針線活換的和平日裏攢下的,我與妹子是發賣入府的,統共就這麽些,還請嬤嬤不要嫌棄。幫幫我們吧。”


  我想著往事正出神,腳下便未留神,想是前些日子連陰雨,碎石路邊長了些青苔,踩在上麵腳便是一滑。


  湛露趕緊扶穩了我:“夫人仔細。”


  我朝她笑笑。


  那天陳嬤嬤初時並不願意去灑掃上要了我來,期間有媳婦子在她耳邊說了幾句,估摸著是把之前秦姨娘的話告訴給了她。


  陳嬤嬤便意味不明的看了我和赤芙一眼,像是要發怒的樣子。


  我便站了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塵土和青苔,笑道:“原來公主的管事媽媽倒怕了秦姨娘。婉蓮總以為,公主才是公主府做主的人。便是大少爺的母親也是隻有公主一人的。算了,我認命便是。”


  圍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媳婦子們聽了就開始竊竊私語。


  陳嬤嬤便有些鬆動了,收了赤芙的銀子,讓我們等消息。


  在惴惴不安中等了幾日,等秦姨娘得逞、把我丟去那不得翻身的泥淖,或是等著去大廚房安身立命。


  終於在第五日,仆役們開始相互傳一個消息,秦姨娘臉上不知為何出了四五粒紅疹,駙馬擔心是什麽了不得的病症,囑咐她在屋裏養著。她卻跑去公主的院子想看大少爺,惹惱了駙馬,已吩咐管家娘子將她送到莊子上去了。


  陳嬤嬤也向正院管灑掃的婆子把我要到了大廚房,我與赤芙日日在一處勞作,相互照應著。又少了與外界的接觸,避開了那些不懷好意的貪婪眼光,倒覺得比從前好過多了。


  我並不清楚陳嬤嬤出手的細節,但是我權衡過:公主和公主身邊的人必然對送秦姨娘出府喜聞樂見。


  大少爺身邊沒有親姨娘日日提醒著,公主自然也少些堵心的事情。何況那日,我已經挑明了我一個小小女婢的去留,也應是公主這邊的人做主而非秦姨娘。


  陳嬤嬤自然不會給公主打臉。


  否則一件事如此,兩件事如此,到時候人人效仿,蔚然成風,再收拾就難了。何況公主本人自然也不會讓府裏出現這種風向。


  隻是,陳嬤嬤自然不會給我好臉色——我一個小小女婢卻盤算了她們,將她們用作了屏障。這口氣如何忍得。


  不過,開始一兩個月的刁難過後,陳嬤嬤見我隻咬牙受著,並不拿腔作調、推三阻四,做事也勤勉用心,倒對我和赤芙暗暗點頭。雖依然惡言惡語,卻明裏暗裏頗為回護起來。


  直到今日,我依然感念她的援手:即使收了銀子,即使她一開始隻是為了公主和自己的顏麵。


  赤芙也說:“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皆是讀書人。隻要想想我們府裏遭難時候何府、朱府的嘴臉,便覺得這陳嬤嬤自有她可愛之處。”


  憶及此語,我不由也微微笑了。


  轉頭遙望樂道堂的庭院深深,被秋陽籠在一層淡淡的朦朧金光中。


  能離開隨時有可能重演一次秦二事件的公主府,我想我對蕭王,亦是感激的。


  而阮碩人罵我攀龍附鳳,也不算全錯,我不無自嘲的想著,回了多福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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