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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赤壁之戰

  戊子年八月十五,洞庭湖江口上,江麵波瀾不驚。落日餘暉間,數千艘艨艟戰船被鑲上金邊,整齊劃一排列在萬頃金波之畔搖曳。


  及夜將至,琴聲忽傳入耳,來自高樓之顛,時而鏗鏘如劍,時而幽怨如訴。守夜的士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聽到琴聲,不僅沒有陶醉其間,反而更打起了幾分精神。


  月上樓頭,一輛造型精巧的馬車緩緩駛來,停在了危樓之下。簾開處,但見一頭戴蒙紗白笠、身披大氅、形容纖弱的女子下車後款款登階而上,手中還提著一個小木籃。高樓之上風突勁,那女子不由緊握扶欄,緩步攀登。


  樓台西側是突出江麵的寬闊望台。女子攀上台階,但見一白襖深衣的人影正獨自撫琴。與那碩大渾圓的皎月相比,那人的背影竟被完全浸沒在月輪之中,恍若不是坐在望台之上,而是臨於月上撫琴一般,身姿飄逸如月中仙。


  白紗之下,女子點著絳唇的嘴角溫婉一笑,放下竹籃,朝那人飄然而去。琴聲忽止,女子驚訝一瞬,複又笑靨如初,隨後朱唇輕啟,如水般的嗓音道:“你耳朵也太靈了些。”


  那人轉過頭,竟是一張俊朗如峰的麵龐,眉如流雲,目似繁星,玉山傾倒,唯有那唇上淺淺的髯須,和略有凸節的大手,顯出此人曆經的滄桑。那人回眸一笑,溫潤如玉的聲音道:“夫人不遠千裏來看我,讓我如癡如狂,一連幾日都在此盼候,怎會陶醉於琴音,忘了去聽夫人靠近的腳步聲呢?”


  那女子聽聞,笑著摘下鬥笠,露出一頭如瀑秀發,以一素帕束於其中,垂至腰間。她三步並兩走上前,一頭撲入那人懷中動情道:“周郎??”


  時隔九年,周瑜已是統領整個江東的前部大督,除孫權本人外兵權最高之人,麾下統禦兩萬水軍,七千戰艦,坐鎮巴丘前線,督軍洞庭湖,令三千裏荊州膽寒。約莫去年此時,他剛親率大軍直搗東山再起之後的黃祖大本營,陣斬其首級,祭於孫堅、孫策靈前,了卻了孫策未完成的心願,也令劉表聞風喪膽,自此白巾加額,一病不起。距離拿下荊州,完成當年孫策去世前與之立下的約定,僅剩一步之遙。


  周瑜寵溺地撫了撫小喬的背肩,問道:“孩子們可都還好?”


  此時的小喬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身材卻依然窈窕可人,一顰一笑盡顯傾國之色,一舉一動亦是端莊嫻靜,絲毫不遜於她的姐姐大喬當年的風采。唯有那不經意上揚的嘴角,顯出與大喬不一樣的俏皮來。


  “還說呢,聽說我要來軍中看你,循兒吵著鬧著要跟來,就連剛足歲的胤兒都啼哭不止,可是讓我費了好些功夫才安慰好。這起子頑劣勁兒,倒真是一點都不像你。”小喬說完,竊笑著看向周瑜。


  周瑜朗聲笑道:“夫人那是不知道,興許為夫小時候也這般頑劣呢?”


  “不的,自我們成婚後,你小時候的事,我可是已經聽周嬸講了千百次了。”小喬看向周瑜,眼神中滿是濃情蜜意。


  周瑜聳了聳肩笑道:“我本想替夫人負荊,誰料夫人竟如此自覺。既然不是我,那夫人說,這是隨的誰呢?”


  小喬美目一嗔道:“你說誰頑劣?好啊你,離家幾個月,膽倒是變肥了,竟然編排起我來!”說著兩人混鬧起來,小喬做出一個飛石的手勢,卻並沒有石子飛出,而周瑜卻十分配合地躺倒在地,隨即二人都開懷大笑起來。


  將小喬送回了由侍女專門侍奉的女眷營帳,周瑜一個人邁步回了自己處理公務的大帳,看著鐵製的屏風上以磁石擺出的兵要輿圖,心情卻不複方才那般輕鬆。年初時得江北報探,曹操遠征烏桓歸來後,在鄴城開鑿玄武池,大練水軍。加之今年六月漢獻帝劉協迫於曹操淫威廢置三公,任命其為丞相,此必是曹操欲南下長江,吞並荊州之舉。若要完成自己當年與孫策許下的宏願,荊州決不能落入曹操之手,否則不僅大業難成,一旦曹軍順江而下,江東亦危在旦夕矣。想到這裏,周瑜不由握緊了手中攥著的刻有“曹”字的棋子,似要將其捏得粉碎。


  正當此時,帳外傳來一陣馬嘶聲,周瑜的心登時一緊。久居軍中,周瑜憑馬嘶便可分辨出是報探的加急快馬。如此中秋之夜,若非萬分要緊之事,必不會漏夜送來。難道曹操已發兵南下了?

  帳簾霍然掀開,侍衛三步並作兩步將密信呈上,乃是親啟之件。周瑜立即拆開,隨後從懷中拿出一個小藥瓶,取下塞子滴在竹筒內取出的空無一字的白紙上,但見紙上漸漸浮現出八個隸字來:“劉表病逝,琮即其位。”


  盡管已料到幾分,周瑜的心弦仍不由顫動了一下。劉琮乃是劉表幼子,其長子劉琦已頗得劉表帳下老臣擁護,隻是不討劉表本人的喜歡。有袁譚、袁尚兄弟相爭之讖在先,此舉必將為荊州的覆滅埋下禍根。若曹操此刻也得到這消息,怕是要按捺不住了。


  周瑜立即將密信在案旁的蠟燭上付之一炬,隨後揮筆寫就了一封新的密信,交給侍衛道:“加特急發回主公處。”


  侍衛躬身領命,大步流星跑了出去。周瑜走出帳,但見方才還萬裏無雲的夜空不知何時已現烏雲滾滾,那一輪偌大的明月,正漸漸被其吞噬。


  目睹此情此景,周瑜不懼反笑起來。若是曹操果然南征,那人也一定會有所動作,這對他而言就是上天賜予的絕佳機會。九年來,他一直在等這個機會,為孫策報仇雪恨,如今終於等來了。


  漢水渡口,天方擦亮,一蓑衣男子牽馬站在竹筏之上,船夫手持長蒿站在船尾,正一下下將竹筏撐過江麵去。


  此處乃是自荊州渡江北上的必經之所,尋常來說渡客並不少,但這麽大清早就有人渡船,還花了重金讓自己立刻開船,可見此人的確不同尋常。


  “客官這麽大清早就忙著趕路,怕是有要事在身罷?”見四下無人,船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啊,確實如此。昨夜剛收到家書,說父親病危,故而著急趕回江北去。擾了您生意,還望見諒。”


  方才見此人出手極為闊綽,給的銀兩早已夠買下整條船,若是天天都能被這般“擾了生意”,高興還來不及,怎還輪得上“原諒”?船夫笑了笑,又問道:“客官哪裏人?聽口音不像荊州人士。”


  “是了,我本清河郡人,後因家父那輩獲罪抄家,曾一度隱居廬江采藥為生,此次來荊州,便是做些藥材生意。”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長木修,或者如今更該叫他張修。自九年前丹徒渡口設計毒害孫策以來,他與其姐張清一躍而成為曹操最為信任的耳目。當年曹操與袁紹相持於官渡,若是彼時孫策還活著,以其兵力之鼎盛,又有周瑜運籌帷幄,恐怕北上襲取許昌便如探囊取物一般。自此之後,每當曹操欲兵指何處,或將誰視作眼中釘,他便要先行潛入,暗行破壞之事。然而這次討伐荊州,是他第一次主動向曹操請纓執行的任務。


  “你說,要為孤拿下荊州?”曹操用狐疑的眼神盯著俯首叩拜的張修,問道。


  “不敢。隻有丞相才能拿下荊州,臣能做到的,不過是為丞相拿下荊州做一些微不足道的準備。”


  “哦?是何準備?”


  張修起身一揖,答道:“劉表如今年事已高,卻遲遲未訂立繼承人,因其寵溺後妻蔡氏,故而偏愛幼子劉琮,嫌棄長子劉琦,但礙於廢長立幼於禮不符,終不能下決心。然則蔡氏有呂後之心,希望在劉表去世後夥同其弟蔡瑁及其黨羽把持荊州大權,而劉琦內有老臣擁立,外有劉備支持,必不會坐以待斃。故而臣隻需以曹丞相密使身份投奔蔡氏,助其除掉劉表,再偽造傳位劉琮的遺囑,則荊州必亂。屆時,臣再以許以劉琮手下重金,利用其勸說劉琮歸降丞相,則丞相可不費吹灰之力,將荊州一舉收入囊中。”張修說完,再拜。


  “可孤如何知道,你不是去投敵的呢?”曹操冷笑一聲,又問。


  張修起身,眼神毫不閃避,坦然接受著麵前這幾乎統禦了半壁江山的梟雄那如同淩遲般的目光:“丞相之威嚴,如同日月一般,加諸海內,五州皆服。此乃一統天下之兆,誰都不可能與之爭鋒。修自認並不愚鈍,又怎會棄明投暗,放棄丞相而轉投其他呢?”


  兩人對視片刻後,曹操大笑起來,張修心裏的石頭這才微微放下。侍奉曹操這樣的人難於飼虎,就連張修也沒有十足把握,恐怕一個字不小心,就要身首異處。即便如今回想起來,張修亦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回憶罷,竹筏已渡過茫茫江麵靠岸。張修回身對船夫一揖,走下竹筏,翻身上馬,向北絕塵而去。


  船夫吹著口哨將竹筏撐回南岸,不慌不忙地從凳子下麵掏出竹篾和刀筆,刻道:張修已離開荊州,戊子年八月十六日。


  討伐黃祖之戰方結束不久,此時的孫權正在柴桑,故而第二天一早,周瑜的信便呈到了他手中。九年過去,孫權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有些懵懂驕矜的少年,而已蛻變成威震江東的吳侯。雖無孫策那般沙場破敵之武功,但若論禦人謀事,權衡利弊,絲毫不遜於他兄長。


  包括張昭、魯肅在內的幾位謀臣便匆忙應召而來,參與議事。孫策死後,魯肅在周瑜的引薦之下開始為孫權效力,很快便成為孫權器重的智囊之一,唯有張昭對魯肅這等青年後輩得以與自己並列很是不忿,經常在孫權麵前詆毀他不夠謙虛等等,孫權卻全然不放在心上。


  見眾人到齊,侍衛方去大帳之後通傳,不一會,身著玄紫色深衣,頭戴鎏金冠的孫權信步從屏風後走出,眾人立即起身行禮道:“參見吳侯!”


  孫權擺擺手示意眾人免禮,隨即單刀直入對眾人道:“今晨得到的消息,劉表已病逝,將荊州牧之位傳給其幼子劉琮,長子劉琦對此大為不滿,正準備聯合劉備討伐劉琮,荊州恐陷入內亂之中。故而孤晨起便召眾位愛卿前來,乃是為了商議究竟該如何應對此事,是趁機發兵,還是……”


  眾人見此,都麵麵相覷,荊州事務雖然所有人都很熟悉,劉表因偏愛後妻蔡氏而偏袒劉琮也是人盡皆知,可值此局勢微妙之際,也不知孫權是否早有決斷,故而誰都不敢說什麽實質性的表態,唯恐自己違背了主公的意願。孫權聽得頭昏腦漲,略有不滿地問身側的張昭道:“子布卿,你有何見解?”


  張昭拱手一揖,對孫權道:“臣以為,我軍去歲剛討伐過黃祖,國庫糧草消耗不少,如今恰逢秋收時節,不宜立即用兵,此其一也;荊州內鬥,兄弟相爭方始,尚未削弱彼此,若我貿然用兵,恐使兩兄弟握手言和,一致對外,此其二也。劉琮有蔡氏一族支持,劉琦亦有劉備作為外援,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此其三也。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宜靜觀其變,待勝負將分之時,再出兵不遲。”


  張昭此言一出,在座的眾位文官都不由讚歎點頭,附議不止。魯肅卻並未跟隨,反而心中有些焦急。張昭所言的確在理,卻也僅僅是從荊州本身來分析,並未考慮外部因素。如今曹操在鄴城大練水軍,擺明了是存了渡江南下,攻取荊州的心思,無論是劉琮還是劉琦,都不可能是曹操的對手。若荊州落入曹操之手,則江東危若累卵。隻是,張昭對自己一向心存不滿,如今也並不知道曹操究竟何時才會真的揮師南下,自己這一番說辭,孫權會接受嗎?


  正當此時,黃蓋站了出來,對孫權道:“主公,臣有異議。螳螂捕蟬雖好,可黃雀卻並不止我們一隻啊。曹操已北征烏桓,肅清袁譚、袁尚之後患,歸來已有半年之久,西涼亦不再是其威脅。年初曹操已於鄴城玄武湖大練水軍,若我等因坐山觀虎鬥錯失了良機,令曹操先於我們南下討伐荊州,可就悔之晚矣!”


  張昭不屑一笑道:“曹操方征烏桓歸來,雖得大勝,卻痛失郭奉孝,正該是休養軍隊之時。訓練水軍,不過是為將來做準備,且水軍哪裏是一年半載就可訓練出的,實在不足為懼。”


  黃蓋雖然久經戰場,但要論口才,絕不可能說得過張昭。孫權雖然較傾向於出兵,卻也沒什麽理由來反駁。正在左右為難之際,身後的帳簾突然被大大掀開。眾人愕然回首,但見竟是孫尚香走了進來。


  此時的孫尚香已是二十出頭的俏佳人了,卻不愛紅妝愛武裝,別的女孩閨中大都放著錦緞繡線、奇花異草之類,她的閨中卻全是金盔銀甲、刀槍棍棒。自十六歲起,想要與孫家攀親的江東各族高官顯貴不計其數,要說長得標致的也不是沒有,可孫尚香卻全不放在眼裏,在她眼中,唯有像她逝去的長兄孫策那樣的沙場英雄,才能配得上她。為此,她求了孫權給她挑選足足一百名侍婢,而標準隻有一個,就是除基本的照顧飲食起居之外,每個人都必須精通一門兵器,平日裏教她舞劍弄槍,一旦有年輕男子上門提親,就讓這一百名侍婢手持一百般兵器在前院列出陣仗,隻要對方能過得了這一百名侍婢的關,就可以娶自己。誰知一晃九年過去,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符合條件,而她這“梟姬”的名號也越傳越遠。對此,孫尚香倒是全不介意,反而樂此不疲,平素亦經常帶著她的“百女隊”出入軍營,甚至不經通報就可隨意出入孫權的營帳。


  孫權對此亦不以為意,反而十足寵溺他這個霸氣十足的妹妹。見孫尚香進來,立刻喜笑顏開道:“妹妹怎麽來了?可是有什麽事不順心?”


  孫尚香吐了吐舌頭,笑道:“清早起來練武,看見公瑾哥哥屬下的信使往這邊來,所以好奇跟過來的。可是這信是密信,我讀不了。”說著,將一封信箋遞給了孫權。


  孫權正欲接過信箋,孫尚香卻突然收回了信,對孫權道:“哥哥可得告訴我信裏都寫了什麽,不然,我不給你。”


  眾人見此,都不由莞爾一笑。孫權哈哈笑道:“好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來,快給我看看。”


  接過孫尚香手裏的信,孫權用隨身攜帶的顯影水令字顯行,臉色卻忽然大變。孫尚香焦急地問:“哥哥,裏麵寫了什麽呀?”


  孫權持信的手無力地垂下,悻悻道:“對不住尚香,這次為兄須得食言了。”


  孫尚香急問:“怎麽了?不會是公瑾哥哥出了什麽意外罷?”


  孫權搖了搖頭,卻不解釋,眼神中是不容辯駁。


  孫尚香咬著嘴唇沉默一瞬,不等帳外的侍衛進來請人,便自己大步走了出去。方才活躍了幾分的帳內又恢複了一片死寂。


  待孫尚香離去的腳步聲走遠,孫權才道:“公瑾在荊州安插的內線來報,曹操暗中已派張修來過荊州,與劉琮一黨勾結,劉表之死,怕是與曹操脫不了幹係。”


  黃蓋驚問:“張修?可是從前袁術部將張勳的那個侄子?”


  孫權沒有接話,他自然知道張修是何許人,也知道他才是九年前害孫策命隕之人。可此事茲事體大,若是廣而告之,一來證據不足,二來當值的蔣欽、周泰二人就難免死罪,亦會給其他心懷不軌的宵小之徒長囂張氣焰。故而此事僅孫權、吳夫人、周瑜、魯肅四人知曉,對外則隻稱是許貢的門客所為,就連當日被擄的孫尚香,亦不知其詳,故而孫權才不顧兄妹情麵一力支走她。魯肅見左右迷茫的眼神,知道此時非自己說話不可,於是鼓起勇氣,起身拜道:

  “主公,荊州與我們江東相鄰,水流順北,外帶江漢,內阻山陵,可謂是固若金湯。其間沃野萬裏,士民殷富,若我等能夠占據,就能成就帝王之業。如今劉表方逝,劉琦與劉琮向來不睦,軍中將領亦各為其主。劉備非池中之物,與曹操的矛盾亦很深,如今暫時借居荊州,沒有得到過重用。為今之計,可做兩手打算:若劉備能輔佐劉表之子,令荊州上下一心,我們就應當予以支持和安撫,結盟抗曹;如若劉備打算取而代之,我們就應果斷出擊,以成就大業。臣請求主公派我去荊州吊喪,借此探明局勢,若不速去,恐怕會讓曹操搶占先機。請主公速做決斷!”


  魯肅說完,叩首大拜。眾人聽罷,皆明白魯肅此去乃是為自己攬了一樁棘手的苦差事,故而雖不一定讚同魯肅,卻並未出言反駁。孫權聽罷,十分高興,當即道:“好!若人人都有魯子敬這般膽略,孤的大事可成。”說罷,將桌上的令牌遞給魯肅道:“此一去不比平日,萬望注意安全,若有變故,可直接以此令牌聯絡最近的駐軍,調兵遣將。”


  魯肅再拜道:“多謝主公!”


  自從孫策離世後,周瑜無時無刻不在為完成他與孫策定下的約定,為拿下荊州做準備。與此同時,他亦四處派人暗中打探張修的下落。隻是孫策死後,張修因功已經升任校事府校尉,是曹操手下最得力的耳目,又怎會輕易出現?可饒是如此,周瑜依舊相信,再狡猾的狐狸也一定會有露出狐狸尾巴的那一天,故而無論每日無論軍務多麽繁忙,處理公務到多晚,都要將密報一封不落地看完,隻為了不放過任何與張修有關的消息,這一晃就是九年。


  由於每日拚命忙碌,周瑜的身體亦瘦削了許多,不複當初那般壯實,對此小喬是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可小喬知道周瑜的性子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軍中事務她亦無法為周瑜分擔,此時隻恨自己不是男兒身。於是她幾乎每年都有將近一半的時間在軍營,陪侍在周瑜身邊,為他煲補湯調養身體。盡管如此,周瑜每日亦是經常夜半才回到寢處,經常是累得話都說不出,倒頭便睡。


  直到數月前的一天傍晚,當周瑜收到安插到劉表部將蔡瑁處的細作回報,說張修已暗中潛入荊州,與劉表的後妻蔡氏會麵時,誰都無法想象出周瑜心中的激動之情。然而為著能探明張修此行的意圖,徹底將其一網打盡,周瑜不僅沒有命令手下們對張修動手,反而吩咐他們不要行動,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


  周瑜深知,以張修這樣同是精於謀略之人做對手,必須要萬分謹慎,否則便會令九年的等待前功盡棄。也正因如此,此番周瑜才得以在張修絲毫未察覺異樣的情況下,探得張修奉曹操之命暗中毒害劉表的證據。據偽裝成入殮師的探報回傳,此次張修用的正是稀釋了的怪鳥之毒。由於其無色無味且發作隱蔽,尋常郎中無法探知,隻以為劉表是年事已高病重而亡,可經過無數次與張修的交手,周瑜早已掌握了檢驗此毒的辦法,這如同蛛絲毫末般的細節自然逃不脫周瑜布下的天羅地網。


  如今,孫權已派魯肅前往荊州吊唁,雖然可能貽誤戰機,卻也是為著謹慎起見。畢竟若事態發展成江東與荊州之爭,讓曹操坐收漁翁之利,亦不是周瑜所希望的。隻是魯肅此行隻身入虎穴,難免讓身為摯友的他擔心不已,但周瑜也十分相信魯肅的才幹,若論運籌帷幄、決勝沙場,魯肅可能比不過自己,但若論臨危赴命、勸解周旋,整個江東無人能在魯肅之上。此時此刻,還需靜待他這位摯友的佳音。


  忽然,帳外的侍衛掀簾走入,將一封密信呈上。周瑜立刻打開,用藥水顯影,竟是江北的來報。


  日暮時分,經過兩天的長途跋涉,魯肅到達了劉表停靈的襄陽城。雖有荊州方麵發給的通關文書,但沿途關卡的士兵對於江東來使都嚴加盤問搜查,讓魯肅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明明有曹操這個強大得多的共同敵人存在,荊州將領卻如此警惕提防江東,魯肅深覺自己肩上的擔子又加重了幾分。


  在負責迎接的官員的帶領下,魯肅到了靈堂。侍衛呈上白巾,魯肅接過圍在頭上,到劉表靈前上香,隨後起身前來參見劉琮。行禮寒暄罷,魯肅一麵應對自如,一麵仔細觀察著,隻見荊州眾人間,孀妻蔡氏與大將蔡瑁姐弟二人圍在年僅十三歲的劉琮身邊,時而與自己問答,時而對屬下發號施令,而劉琮盡管是事實上的主君,卻未得置喙半句。盡管心中不滿,劉琮卻不敢吭聲,生怕蔡氏姐弟一怒之下會做出對他不利的事來。


  劉表的後妻蔡氏並非劉琮之母,隻因劉琮娶的是蔡氏的侄女,沾親帶故,才順勢扶持劉琮。劉琮深知,自己不過是蔡氏姐弟篡權奪位的棋子罷了,就連那門親事,亦是在威逼利誘之下糊裏糊塗答應的。自己的生母出身貧賤,從小並不被劉表重視,若非蔡氏幫他在劉表跟前美言,他又如何能得到這荊州牧之位?如今跪在自己麵前這一大幫臣子,實際上都是蔡氏姐弟的心腹,沒有一個是會為了自己赴湯蹈火之徒,故而劉琮除了聽從之外,別無辦法。


  因此,看明白了局勢,魯肅便將重點轉向了解蔡氏姐弟對曹操的看法上。待蔡氏屏退閑雜人士後,他旁敲側擊問道:“先侯在時,曾與袁紹結盟,共抗曹操,如今流亡烏桓的袁譚、袁尚已覆滅,荊州已無外盟可依。不知今後……”


  魯肅話說到一半,抬頭卻見蔡氏並未傾聽,而是轉身對劉琮道:“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會麵便到此為止。”隨後轉過來對魯肅致歉,便退了下去。


  正當魯肅有些窘迫之際,蔡瑁走過來拍了拍魯肅的肩道:“抱歉,長姐平素生活起居習慣使然,隻要太陽落山,就不由分說閉門謝客。先生遠道而來,想必也已疲憊,不如便由在下送先生到驛館。”


  到達驛館房間後,魯肅思忖著方才會麵時的種種細節,感覺蔡氏的反應實在耐人尋味。自己提出要與荊州結盟的話才說了一半,蔡氏真的是因為自己要休息才離開的嗎?自己的話,她真的沒有聽到嗎?還是說,她根本就不想進行這個話題?如果是後者,那麽是她不希望聽到,還是她不希望劉琮聽到?


  百思不得其解之間,魯肅不由得在房間中踱步起來,及至窗前,忽然見方才送自己來驛館的蔡瑁正在樓下的驛館門口與自己部下的裨將耳語,但見那裨將聽了之後似乎大感意外,而蔡瑁的手則不自覺地握在了自己腰間佩刀的柄上。


  三更時分,整條街上死一般的寂靜。黑漆漆的驛館門前,十數名帶刀士兵聚集著,一半人守住驛館的前後左右,另一半人則悄無聲息地從留了門的驛館後門潛入,直向魯肅所在的二樓摸上去。


  眾士兵守著二樓走廊兩端,兩名士兵背靠牆壁伏在魯肅房門左右,交換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輕敲了敲魯肅的房門。


  四下裏並無回應,想來這三更半夜,正是人睡得最熟之時,輕易不會被叫醒。士兵見此,掏出了從店家處拿到的備用鑰匙,打開了魯肅的房門。兩士兵相繼踮腳而入,及至榻前,高舉起手裏的刀,使勁捅入隆起的棉被中。


  襄陽城南的密林間,魯肅隻著中衣,策馬飛奔著。方才見蔡瑁不經意間露出的手勢,再結合蔡氏對自己的反應,魯肅隻想到了一種可能:蔡氏姐弟早已暗中投靠曹操,甚至不排除此二人早在劉表在世時,便主動勾結張修,以害死劉表、率荊州不戰而降,換取自己餘生的榮華富貴。為此,甚至不惜殺害身為江東來使的自己,迫使結盟失敗。若是孫權為此一怒之下討伐荊州,還能令江東與荊州鷸蚌相爭,既削弱江東,也使曹操接下來保護荊州、討伐江東來得名正言順。既知如此,自己便不能坐以待斃,成為江東與荊州火並的。魯肅立即將榻鋪好後偽裝成自己在睡的樣子,鎖好門,吹熄了油燈,隨後從二樓的窗戶爬出滾落下來,趁驛館的人不注意摸到馬廄,趕在城門下鑰之前從南門策馬逃了出去。


  為今之計,荊州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然而魯肅卻並未打算就此返回江東。既然蔡氏早就想好此計,若他原路逃回,恐怕還未到江東境內便會被攔截下來。眼下擺在魯肅麵前的,唯有一條路:去投奔劉琦和劉備。


  巴丘軍中營帳,周瑜手握方才收到的來自江北的密信,因激動而不住地打抖。


  曹操的大軍已至新野,而且這一次,是親征。方從遠征烏桓歸來的十幾萬曹軍精銳盡數而出,正舉著金戈,踏著鐵履,一路南下。


  若換做尋常武將,隻怕見此信都不得不動搖,要麽覺得希望全無,要麽盤算著倒戈自保。然而周瑜,卻激動的難以自持。若是曹操始終守住江北,步步為營,就算他周瑜再神機妙算,亦毫無辦法。但如今曹操竟然率大軍親自送上門來,在他看來,就是上天送給他的最寶貴的禮物。


  周瑜十分清楚,想要一舉擊敗曹操,唯有在這江表之地。這片土地,生他養他三十餘載,他再熟悉不過。就算用盡自己平生絕學,周瑜也誓要為孫策複仇,殺曹操一個片甲不留。周瑜想著,招呼帳外的侍衛道:“來人……”


  帳簾掀開處,進來的卻不是侍衛,而是款款而來的小喬。周瑜軟了幾分麵容,關心地問道:“怎麽是你來了,侍衛們呢?”


  小喬笑了笑,一揮手便飛出一顆紙球來,輕輕地打在周瑜的額頭上,笑道:“早就到飯點了,你廢寢忘食,可知道人家替你站崗放哨的辛苦?”


  周瑜歎了口氣道:“我亦是身不由己。曹操大軍已離開鄴城南下,若曹操兵臨荊州,劉琮必定投降,僅憑劉備和劉琦根本不足以守住荊州。我若不勤謹著些,怕是要錯過最佳的出兵之機。”


  小喬自幼熟讀兵書,自然知曉“兵貴神速”之理。此次出征必是孫曹之間的決戰,若不能給曹軍以重創,曹操必不會善罷甘休。小喬本有些擔心周瑜,但見周瑜氣定神閑、成竹在胸的樣子,倒是放心了些,湊上前嫣然一笑道:“敢為將軍,欲在何處破曹賊?”


  周瑜笑了笑,將手點向巴丘與江夏之間的一段江口處,江北刻有兩個小字:烏林。


  話說魯肅從襄陽逃出後,非但沒有遇到任何崗哨盤查,反而見到許多從襄陽方向來的逃兵。隻見他們穿著荊州士兵的衣服,言語間驚魂未定。


  魯肅見此,忙上前打探,方才知道劉琮竟然已經打開襄陽城門,投降了曹操。這起子荊州士兵家在武陵,不願幹隨眾投降曹操這窩囊事,於是趕忙卷了盤纏脫離軍中,打算回鄉種田去。


  又過了不知多久,魯肅聽聞後方傳來大隊人馬開來的動靜,登時警覺,難道是曹操的前鋒到了?正慌亂間,眺見後方旌旗,卻是“劉”字當先。


  原來來者竟是劉備,魯肅正欲去尋劉備下落,這廂竟於南下途中相遇,實在是十足巧合。魯肅立刻勒馬停下,朝隊伍招手道:“我乃江東魯子敬,奉吳侯之命,前來謁見劉豫州者,請速代為通傳!”


  此地已是當陽境內,名長阪。劉備便命軍士在附近就地休整。魯肅走上前,恭敬揖道:“參見劉豫州!”


  劉備見到魯肅,顯得有些警惕道:“孫將軍派你前來,可是已率兵入了荊州?”


  “非也,我本是為劉表吊唁而來,昨夜才剛出了襄陽城,與你們乃是同路。倒是劉豫州為何如此狼狽?難道已經敗給曹軍了?”


  劉備歎了口氣道:“宋忠害我,瞞報曹軍南下之事,若非我部覺察,早已葬身樊城了。如今便以關羽、張飛斷後,打算南下避難。”


  魯肅見此,不失時機追問道:“將軍意欲何往?”


  劉備又歎了口氣道:“我與蒼梧太守吳巨有舊,欲往投之。”


  魯肅心中思忖片刻,便道:“吳巨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蒼梧又地處偏僻,遲早要被人所吞並。劉將軍若真想保全自己,何不隨我去拜見孫將軍?孫討虜聰明仁惠,敬賢禮士,江表英豪,鹹歸附之,已據有六郡,兵精糧多,足以立事。今日為將軍計,不如遣使與我一道,前去拜見,共謀大事。”


  劉備聽聞魯肅如此說,登時大喜,一手擎住他的肩膀,一手握緊魯肅的手,激動道:“天不亡我!既如此,我就派孔明先生與你同去,謁見孫將軍!”


  說話間,眾人間走出一位素衣葛巾、深目直鼻的青年人,正是諸葛亮。但見他手持羽扇,邊搖邊笑道:“內兄在江東無恙否?”


  魯肅哈哈大笑道:“還是老樣子,當年我們一同去覲見孫將軍,他便機靈似鬼。如今你我同去,剛好你們兄弟倆又可以重逢了。”說著,又轉身對劉備辭行道:“事不宜遲,如是我們便先行上路。將軍若欲避曹軍,可向東進駐鄂縣之樊口,靜候佳音。”


  得到曹操進駐江陵的消息,周瑜留下少量守軍後,立刻率部從巴丘出發,前往鄱陽,以圖與孫權的大部隊會合。而魯肅則在策馬兩天後率先抵達了柴桑,與諸葛亮一道謁見孫權。在魯肅的照應下,諸葛亮對於素未謀麵的孫權的詢問對答如流。孫權十分高興,答應了劉備結盟的請求。


  若要在荊州擊敗曹操,就不能放過任何能夠團結的力量,這亦是魯肅百般周旋的目的之所在。而之所以要令劉備向東進駐樊口,正是為了引南下的曹軍到達烏林這片地方,這便是周瑜精心策劃下為這場複仇之戰定下的特別的舞台。


  為此,周瑜特令潛伏於曹軍中的傳令官在計劃好的時刻拿出有關劉備軍動向的軍報,並聲稱江陵貯有劉表的大量軍用物資。曹操唯恐劉備先於自己得到或者提前將其燒毀,於是放棄輜重,親率五千精銳騎兵急速追趕,雖然亦使得劉備不得不放棄輜重南逃,但卻達到了進一步誘使曹操脫離大部隊,孤軍深入的目的。


  一切,都在周瑜的計劃之中。


  十二月風高浪急,滾滾長江東流去。孫劉聯軍水陸並進,在赤壁與正在渡江的曹軍前鋒相遇。此戰江東主力盡出,呂蒙、周泰為先鋒,各率兵兩千,自大江南岸的山上向河灘的曹軍發起居高臨下的衝鋒。而周瑜則親率江東艦隊,與曹操自荊州新歸降的水軍作戰。


  早已在討伐黃祖一戰中遭遇重挫的荊州水軍,當看到江東的艨艟戰船上立的“周”字大旗,立馬喪失了鬥誌。曹軍先鋒損失慘重,不得不狼狽退回大江以北,在烏林安營紮寨。


  所謂的烏林乃是長江邊上一片綿延不絕的丘陵地帶,與長江南岸的赤壁隔江對望,而身處江北兩山之間的一片相對稀疏的柏林,便是曹操安營紮寨處。正一路急行軍至此的曹操,自以為自己掌握了“兵貴神速”的精髓,他仍不知道,自己已住進了周瑜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之中。


  江南岸的赤壁山頂上,周瑜見曹營安紮完畢,露出欣慰的笑容。他隨手掏出那根能喚怪鳥的竹笛,登高臨下,吹了起來。


  曹營之中,有一人聽到周瑜的笛聲,從帳中走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張修。操縱怪鳥本是他的獨門秘訣,如今見竟然有人模仿,不消說除了周瑜外,別人絕不可能做到。


  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眼見江東主將竟然大搖大擺地吹起竹笛,暴露自己的所在,雖然如今兩軍近在眼前,但他相信周瑜絕不會想到自己有膽在日落之後泅渡過江,將其毒殺,就如同當年他對孫策所做的那樣。


  若周瑜一死,孫劉聯軍必定不戰而退。


  夜半時分,張修換做一襲黑衣蒙麵之裝束,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長江中。


  十二月的江水,水流湍急且冰冷刺骨。張修見此,不得不花費比預想更多的體力用於泅渡,待到浮出水麵時,發現自己距離對岸居然還有一半路程。


  張修見此,隻得沉下心來繼續泅渡。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眼看對麵的河岸越來越近,張修感覺已經可以登岸了,於是放下拍水的雙腳,想要踩住堅實的河岸,卻未料到踩住了一團奇怪的東西。張修覺得納悶,正欲掙紮,雙腿立刻被其卷入纏住,不得脫身。


  “就為了防止有老鼠過江,我便在這邊河岸底下布置了漁網陷阱,沒想到你還真的敢自己一個人泅渡過來啊。”河岸上,周瑜從岸上的巨石旁走出,來到了張修麵前。


  張修被河岸底部的漁網纏住了雙腿,整個人動彈不得,隻能任憑江水一浪又一浪地拍在他僅露出水麵半個頭的腦袋上,不住的嗆水。見周瑜走過來,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嘴裏還含著半口水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周瑜笑了笑,蹲在了距離張修最近的河岸邊,對他道:“你知道為什麽你會在這裏嗎?因為我知道,若是黟山頂上與我對吹笛子的那人,定能聽出我笛曲中的玄機。而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人除你之外,沒有別人。”


  看到張修臉上驚異的神情,周瑜繼續道:“當時你那腿上的傷,說是被斧子砸了的,其實是你將斧子的木柄綁在腿上,以充當支撐足,這樣即使你瘸了腿,也照樣能夠攀上黟山峰頂與我對吹笛子。”


  “那茶呢……若我果真與你同攀峰頂,又為何能在你方歸來時,為你泡上溫茶……”


  周瑜笑了笑:“這有何難?時值盛夏,隻要用你家背後那口大缸提前燒好滿滿一缸熱水,再蓋好蓋子,就算過了半日水也能保持住溫度。”


  張修笑道:“原來如此,不愧是周公瑾。”


  周瑜又道:“還有,那另一間房的主人,你說是你嫁去壽春的姐姐的閨房,其實是姬清的吧?不,或許更應該叫張清才對。你們姐弟倆為紀念你們死去的父親張梁,刻意取了’長木’這個複姓,就是從張梁二字中取的偏旁。而那天來向你買藥的扮作藥販子般的人物,就是你當時與身在壽春的她之間的信使。你當時的真實身份,是替曹操做事的,潛伏於江東的校事。”


  張修發出越來越響亮的笑聲,突然話鋒一轉道:“周公瑾,我殺了孫伯符,你一定特別恨我吧,所以才不惜十年布局來給我設下這樣一個陷阱,為了引我上鉤。但是周公瑾,即便如今我死的再慘,孫伯符亦是回不來了,而為他複仇的你,又與你深惡痛絕的我有什麽區別?”


  本以為周瑜會恨得咬牙切齒,未料到卻是雲淡風輕。周瑜站起身於江邊開始踱步,邊踱邊道:“區別還真不小。無論伯符也好,老將軍也罷,他們起兵乃是為了保全江山社稷。他們從未恨過你和你的父親張梁,也從未設計陷害過他。而你卻是為了恢複黃天,為曹操而濫殺無辜,不惜用最卑劣的手段坑害一個無辜之人。至於我,不過是沿江做了一些防禦工事,若你沒有存著泅渡過來暗殺我的念頭,又如何會中此計?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就讓我們一道,來目送你最後的結局。”


  說罷,周瑜走向了巨石旁,與此同時,小喬竟也從巨石後走了出來,用無比冷冽又陌生的眼光看著漸漸被漲起的江水湮沒的張修,不說一句話。


  “婉兒……連你也要這樣嗎……我是你的修哥哥啊……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小喬搖了搖頭道:“我的修哥哥早就死了。如今我已不再是婉兒,你也不是我的修哥哥。”


  隨著水位不斷上漲,張修的頭逐漸被江水越沒越多。他掙紮著,一會潛入水裏,似乎想要把腳下的漁網扯破,可隻能是令其越纏越緊。而他拚命地將口鼻伸出水麵,最終卻依舊被完全湮沒在了水麵之下。登時,水麵鼓起了好幾個大泡,隨即便很快消失,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赤壁大江折彎處,煙波浩渺,雲靄朦朧,兩岸蒼山如獬豸,似要將江上萬餘舳艫吞盡。


  暗夜下,眾艦船桅杆旌旗上碩大的篆體“曹”字甚不明晰,烈烈隨風如招魂幡,令見者魂悸魄動;江水濤濤,數萬甲船繩索相連,相擊碰撞,發出隆隆響動,如熊咆龍吟,使聞者膽寒心驚。


  潑天黑幕間,周瑜白袍深衣,綸巾羽扇,立在亂石岸邊,雖身修八尺,在這滔天白浪間卻仍顯得無比單薄,縹緲如孤鴻。此時此刻,他早已無暇自顧,隻是冷眼盯著不遠處的甲船,神色凝重。


  小喬從岸上盈盈而來,行至岸邊,輕聲喚了一聲:“周郎……”


  周瑜驀然轉身,探手牽過小喬,沉聲囑咐道:“夫人,明日一戰,無論勝敗,莫要忘卻你我之間的約定。”


  小喬垂下眼眸,兩滴淚順著麵頰簌簌滾落:“與你相識十餘載,我從不認為你會輸……”


  聽了這話,周瑜眼中的寒意倏爾消退,他微微一笑,低道:“我隻有甲兵三萬,對岸則有大軍八十萬,天下人多以為我必敗,但有夫人這話,我定大破之。”


  濤聲震天,周瑜愈是這般神色輕鬆,小喬便愈是心疼,她揩去白玉般麵頰上的淚珠,歎道:“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等這個機會,為他報仇……”


  一絲痛意在心頭蔓延開來,八尺之軀輕顫,周瑜腦海中驀然浮現出那人身影,一喜一嗔,從未因歲月損毀分毫。


  翌日,在周瑜以黃蓋詐降為誘餌釋放出的火攻之計麵前,曹操的主力死傷慘重,全線潰逃。此地本就是風口,入秋起便是東南風不斷,加上柏林延燒,成了十足十適宜火攻之場所。


  水上,數千著火的戰船付之一炬;岸上,二十萬大軍連營悉數盡毀。加上位於此地撤退路線的華容道上四處都是的沼澤地,使得慌亂撤退中的曹軍又陷入泥潭之中。


  為了能夠逃命,曹軍後隊不顧前隊無法脫身,硬是從他們的身上踩了過去。無數陷入泥潭的曹軍士兵就這樣被活活踩死,剩下活著淌過沼澤的士兵亦因此感染上疫病,數日之後也一命嗚呼而已。


  就這樣,曹軍留下曹仁守著襄陽孤城,剩下的悉數撤回了北方,往後十年左右都沒有再敢來進犯江東。而曹操雖然憑借著僥幸脫身,亦再無南征建樹。至此,赤壁之戰便以孫劉聯軍的勝利而告終。


  建安十五年,也就是赤壁之戰後的第三年,周瑜病卒於巴丘,享年三十六歲。由於征伐曹仁時被飛箭擊中,以及後來的操勞過度,周瑜最終未能完成他向孫策許下的諾言,將荊州、益州與漢中收入囊中,再圖天下。


  但無論如何,這個性情雄烈、膽略兼人、文武籌略、雅量高致的英雄少年,就此留名於青史之上。後世讚其為“世間豪傑英雄士,江左風流美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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