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過十分,我匆匆走入飯店的大堂。這一次怨不得出租車,有了昨夜的經驗,我堅持司機把車開到飯店門前。然而北京的交通卻又似乎專門和我作對,在我乘車的時候,路便堵得水泄不通,乘車簡直比走路還慢著許多。


  飯店的自動門在我背後無聲的合攏,突然之間就把一切嘈雜關在門外。外麵的世界喧鬧而寒冷,帶著安全帽拖著鼻涕的民工揉搓著凍裂的黑手大聲地說笑,因寒冷而麵頰紅潤嫵媚的鄉下妹子在飯館兒門前拉生意,還有很多騎車的人,都裹在厚厚的冬裝裏,有的連頭和臉也裹嚴實了,就隻是專心的騎車,並不留意周圍發生的事情。


  而裏麵的世界,卻是柔和的燈光,悅耳的鋼琴曲,和哪種香水散發出的淡淡香氣。穿著入時的男人和女人們時不時從大堂裏穿過,倒影映在大理石地板上,更增添了翩翩的氣質。 唯一與這華麗氣氛不太和諧的,是一位仰坐在長沙發中的少年,他將頭靠在沙發背上,似乎已經睡熟了,一綹黑亮的長發,在額前畫一個弧,半掩著低垂的長睫毛。他高聳的顴骨正通紅,仿佛著了胭脂,愈發顯出那年輕皮膚的精美和細膩來。他一雙腿微微彎曲著,並稍稍分開,給人很長的印象。他穿了灰暗的深藍色牛仔褲,因為坐姿的原因,在大腿的兩側繃緊了。那褲腳上濺滿了新鮮的泥點兒,想是如我昨夜一般一路走過來。他上身穿了同樣顏色的牛仔夾克,領子豎起來,在唇角投下一片陰影,使得整張麵孔看上去略顯憔悴了。


  我走近他身邊,內心疑惑他是不是我今晚約會的人。可我不能確認。唐突地把人家喚醒了,又發現認錯了人,該是很難堪的事情吧。這裏每個人的步履都很輕盈,也沒人大聲喧嘩,他應該可以安心睡上一覺。我猶豫片刻,決定還是回房間去等。


  房間裏,床單和毛巾都換過了。看見白淨的毛巾,我突然又想衝一個澡。早晨起床的時候雖然衝過澡,但經過一天的奔波,此時每個毛孔裏似乎都塞滿了塵土。北京的風沙,不再經曆一次,果真就幾乎忘記了。


  可我有點擔心,在我衝澡的時候,那叫做方誌豪的男孩兒,也許就是睡在樓下沙發上的男孩兒,會突然敲我房間的門。我坐在床邊,隨手用遙控器打開電視,今晚播放的是古裝連續劇,溫柔似水的大家閨秀,捏著手絹兒掩住嘴,講出話來卻是一口台灣口音,使用的詞匯也很摩登。那喚作“小蠻”的丫鬟更是灑脫,揮手舞足之間竟也流露出十足的女強人風範。仔細想來,女強人也並非近代的發明,唐朝時候就曾有過武則天,恐怕近代還無人可及。我莫名其妙又想起老婆。老婆也是女強人,她果然就真怕了那兩隻老鼠不成?或許如果沒有我,她早已把它們解決了。


  門鈴響起來,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我打開門,門外果然是他,那身著灰藍色牛仔衣的少年。他個頭很高,高過了我。他肩頭背了鼓鼓囊囊的帆布書包,是我剛才不曾注意到的。


  “是劉先生嗎?”他靦腆地問。他的聲音的確老過了他的麵孔,而他的麵孔卻也老過了他實際的年齡。也許是因為長發,在臉上投上了太多陰影。


  “是啊,你是誌豪?快進來。”我把他讓進屋來,他彎腰把書包放在牆角,立起身的時候,順手把額前的長發攏到頭頂,露出清亮的眼睛。眼睛不會撒謊,顯示出他的實際年齡,不過二十歲上下。


  “對不起,我……來早了,您不在房間裏,我就在樓下睡著了,一下子就睡過了。”他把雙手插在屁股的口袋裏,夾克衫於是張開了,露出裏麵的白毛衣,領子被翻起來,拉鎖一直拉到下巴。


  “沒關係,快坐快坐!我也剛回來不久,堵車堵得厲害。你……是走過來的?”我瞥一眼他褲腳的泥點兒。


  “嗯,從西直門下了地鐵,就一路走過來了。哎呀,我太髒了……”他抱歉地笑,弓著身子猶豫是否應該坐下去。


  “沒關係!都是飯店的東西,誰在乎!快坐!”我按他的肩,肩很寬卻略顯單薄。他的臉比剛才更加紅,也許是因為靦腆,已經有些紅得不成樣子了。


  他在沙發上坐穩了。我打開箱子把那包東西交給他。


  “太謝謝了,真是,讓您帶這麽多東西。”他低頭看著手裏的包裹,翻過來掉過去,卻不打開。


  “你還沒吃飯吧?”我險些把這件事情忘了。


  “還沒有,不……不餓。”被我提起話題,他似乎立刻就想到什麽美味佳肴,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


  “還說沒有。走,跟我去吃飯吧,我也沒吃,等著你呢!”我接過他手中的包裹放在桌麵上,微笑著拍他的肩膀。


  借著我掌心的力量,他不再推托,起身和我一同走出房間。他走路的時候背微駝著,眼睛盯著地麵,微卷的長發又滑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個麵頰。


  我們來到飯店的餐廳。餐廳大概快要關門了,這從服務小姐的眼神裏就能看出來。我們隨便撿了位置坐下,隨便點了些飯菜。不敢多耽誤一分鍾時間。小姐將菜單收去了,臨走的時候還是丟下個白眼。


  他一雙手交叉著撐住下巴,一雙眼睛環視著餐廳。他目光很疲憊,眉頭擰緊了,眼睛有些紅,似乎立刻就要睡去了。


  “很累?”我問。


  “嗯?哦,沒有。”他搓一搓麵頰,努力展開眉頭微微一笑,笑容很是勉強。


  飯菜很快就上齊了。米飯有些冷,想必已經放了很久。我沒有提出異議,因為不想再看到白眼。工作了一整天,我此時也覺出疲憊來,不想不要緊,一想起來,就愈發疲憊,似乎坐在這餐廳裏也可以立刻睡去。


  他應該很餓了,但狼吞虎咽了幾口,卻很快又沒了胃口。他一直在努力舒展眉頭,可一不留神,那眉頭又擰回一起去,露出一副憔悴的模樣。


  “胃口不好?不舒服?”我問。


  “不,吃飽了。有點兒頭疼。”他又勉強地笑,雖在努力掩飾著不適,眉心扔隱約露出些紋路來,配上那年輕稚嫩的雙眼,顯出一絲不很和諧的成熟。我探手去摸他的額角,他輕輕扭頭似乎要躲避。我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唐突,可伸出的手卻收不回了,隻好在他額頭輕輕一觸就縮回來。


  “有點兒燒,好像。要不到我房間裏休息一下再走?”


  “不了,會趕不上車的。”他笑著搖頭。


  “最後一班車幾點?”


  “十一點。”


  我看看手表,九點半。“還早,你先到我房間睡半個小時,到十點我叫你。一定誤不了車。”我使用命令的口吻。他仍是微笑著搖頭。我不再多說,結了賬回到房間,一進門就拉開被子,示意他脫掉牛仔夾克。他還有些猶豫,我瞪起眼睛說一聲“快點兒!” 他有些驚愕,不過不再爭執,迅速在床上躺好了。我替他蓋上被子。他衝我眨眨眼算是感謝,眼神有些朦朧。他的確是太累了,不過幾秒鍾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我在沙發上坐定了,自己也感覺異常困倦,可我不能睡過去,十點鍾我還要把他叫醒。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希望這樣可以使自己清醒。他眉頭仍然皺著,仿佛在夢裏仍會感到頭疼。他的睫毛很長,很乖巧地躺倒了,偶爾微微顫一顫,象是夢到了些什麽。他的唇很薄,微微掘著,好像在和誰賭氣一般。漸漸的,房間裏的燈光暗下來,他的眉毛越來越粗,越來越濃,他的發卻短了,露出整個額頭來。我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麵頰,光滑而骨感。他突然睜開眼來,我一驚,想要抽回手,手卻被他抓牢,按在他滾燙的麵頰上。他對我眨眼,很大很明亮的眼睛。他說:“還生氣?從昨晚一直都不理我。”我回答:“我理不理你你稀罕?你女朋友呢?有她理不就成了?”“我沒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就是你。”說罷,他把我的手指抵上他的唇,柔軟而同樣滾燙著。“還說沒有,昨天晚上還騎車帶著她,人家摟著你的腰。”我微微用力想要抽出手,被他抓緊了,抽不出。他不說話,隻是輕輕張開唇,把我的指尖含進嘴裏。我觸到了他滑膩的舌,仿佛觸到了二百二十伏的電壓,心髒立刻就要停止跳動了。突然間,房門被人推開了,什麽人邊走邊喊:“小廣東?小廣東?你的火車票!15次,明天下午六點開車!”慌忙間,我終於將手抽出來,指尖有些濕,感覺涼絲絲的。


  我猛地睜開眼,房間裏除了我,就隻有誌豪躺在床上,沒有小廣東。我鬆一口氣。不過是個夢。果然是夢麽?是夢還是回憶?我深深吸了口氣,頭腦清醒起來。的確是夢,不過也是回憶。是我曾經努力想要忘卻的回憶。原以為忘掉了,卻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又找回來。


  我覺得房間裏很熱,憋悶得喘不過氣來。我抬手鬆一鬆喉前的領帶,這才想起西服行頭還未除去。我正要脫去西服洗一個澡,電話鈴響起來。


  電話是老婆打來的。今晚竟然忘記給她電話。她半撒嬌地埋怨,等不得我把道歉的話講完,她便又提起老鼠的事情。似乎還是那兩隻老鼠,這一次是愈發放肆了,竟然在老婆看電視的時候,公然順著客廳的牆邊溜過。可憐的老婆,大概連客廳也不敢多作停留了。幸虧臥室在樓上,又沒有儲存任何食物,想必這兩隻小賊暫時還不會去騷擾。老婆帶著哭腔在電話裏抱怨,我有幾分可憐,卻更覺得好笑,大活人也被小老鼠嚇成這樣,女生就是女生。老婆急著去上班,加之這一次是自家付電話費,她一向節省,所以並不多講。我放下電話,突然想起床上的男孩兒,心中一緊。幾點了?我抬腕一看,十點半。天!眼看就要誤車了。我轉頭看他,他竟然睡熟了,電話鈴聲也沒能把他吵醒。


  “誌豪?誌豪?”我輕搖他的肩,他輕輕哼一聲,卻仍緊閉著眼。我摸他的額頭,比剛才要燙許多。我急了。他一定是燒迷糊了,否則不會推也推不醒啊?應該立刻送醫院!我更加用力地推一推他,他終於睜開眼。我說:“誌豪,跟我去醫院!”他不回答,閉上眼睛又昏沉沉睡去。我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幾乎是昏迷著,我又如何送他去醫院呢?也許,我應該叫救護車?我去摸電話機,突然間想到,飯店應該也有急救措施。我翻開飯店的手冊,果然找到急症醫療的號碼。我播過電話,一個醫生模樣的中年人,領著年輕的女護士來到我房間。醫生並不立刻看病人,卻先讓我出示身份證。我取出護照和綠卡給他看,他的態度溫和下來,眼中卻還存了一絲怪異。我連忙解釋說,病人是我弟弟,今天晚上來飯店看望我,不想卻發起燒來。醫生和護士這才坦然去檢查病人。醫生命令我替誌豪脫去毛衣,他裏麵隻穿了T恤衫,此時已經被體溫烤得滾燙了。


  誌豪又醒過來,這一次沒有再立刻睡去。看見滿屋的人,他有些驚訝,一時間卻講不出話來,顯是還昏沉著。我趴在他耳邊輕聲說:“誌豪,醫生來了,快告訴醫生哪兒不舒服。”他努力看看我,似乎漸漸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眉頭卻更緊了。“我……頭疼。”他的聲音很沙啞。我扶他坐起身,醫生為他量了體溫,聽了心肺,仰起頭對我說:“應該沒什麽問題,就是著涼了。打一針就退燒了。如果到明天早晨又燒回來,就要去醫院打點滴。”說罷,醫生命令誌豪趴在床上,又命令我幫他脫褲子。我解開他腰前的皮帶,拉鎖拉開小小一段,把牛仔褲退下一些。這樣冷的天,他竟然連襯褲也沒穿,一路從天津趕來,難怪會發燒。護士取出一次性針具,吸了藥,並不做皮試,在他臀上找一塊皮膚捏一捏,消了毒,一針紮進去,不多時就抽出來,另一隻手中不知何時已添了根棉簽兒,順勢堵上針口,揉一揉便對我哼一聲。我接手繼續按住那麵簽兒,過不多久,手酸起來。我鬆鬆腕子,手背就碰到他臀部的肌膚了。很燙很光滑也很飽滿。我有些忐忑,臉也微微發熱。好在醫生和護士正忙著寫什麽,不會注意到我的臉色。


  醫生交給我一個表格,讓我把病人的姓名職業年齡和電話都填清楚。姓名是方誌豪,我剛要動筆,腦筋一轉,卻填上劉誌豪,省得多生是非。職業是大學生,我照實填了,下一欄是年齡,這我就不很確定,我隨手寫上二十歲,最後一欄是電話和地址,這我就真的不清楚了,電話在通訊錄裏有,但如何能夠當著他們的麵去查呢?我隻好瞎編一個填上作數。


  表格的下一半是診斷紀錄,已經被填好,醫生也簽了名。另外還有我的名字,房間號,護照號碼之類。我把表格交還給醫生,他飛快地看一眼,又低頭開了一張處方,連同一根溫度計一起交給我。他說這些都是退燒藥,普通藥店裏都買得到。我想問他再燒不是要去醫院麽?這退燒藥又用來做什麽?醫生和護士急著往外走,我沒機會細問。


  送走了他們,我的倦意竟然也去了大半。抬手看表,淩晨一點,加州的上午十點,果然是精力最充沛的時段,看來時差還是沒有倒過來。我摸一摸誌豪的額頭,他已經開始出汗。退燒藥應該在起作用了。又過了半小時的光景,他已大汗淋漓,額頭的熱度雖然退了不少,可渾身衣褲被汗水濕透了,所以人睡得並不踏實,被子似乎也蓋不住了。我調高房間的溫度,從浴室裏取來幹浴巾替他擦汗。我幫他翻一個身,他還熟睡著沒有醒來。我模一把他的脊背,T恤果然已經濕透。我從箱子裏翻出一套內衣褲,是老婆新買的,我還不曾穿過。他身上很精壯,畢竟是年輕,沒有多餘的脂肪,有的就是正在發育的肌肉,形狀光滑而柔和,沒有蓄意健身所造成的突兀的棱角。我盡力不去接觸那微微反光的肌膚,然而偶爾還是接觸到了,心跳突然加了速。換到下身的時候,就更是緊張。多久不曾有過這般奇怪的感覺了?我不敢細想,隻好把臉轉向牆壁,手下不敢怠慢,卻不小心觸到什麽部位,柔軟中透著堅韌。我立時就要窒息了,手也微微發抖,匆忙間胡亂換好了,抽出手臂,心跳得厲害。我在沙發上坐定了,用力搖搖頭。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卻想不明白為了什麽,是因為自己無恥?還是因為自己太膽怯?再看他一眼,此刻果然睡踏實了,嘴唇還是微微撅著,眉頭也還是擰著,長發有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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